前世她自己摸爬滾打,比這個慘烈十倍的事多著呢。
多個朋友總比多個敵人好,以後她注定繞不開五公縣,鄭家固然要交好,但畢竟不是這一行裡的人。
貓有貓道,鼠有鼠道,真遇到事兒了,可能遠不如趙大廚這個老油子來的好使。
兩位掌勺主動破冰,下頭的人才敢放開了說笑,一時氣氛融洽。
個彆本想等著看趙大廚熱鬨的人一瞧,這位師姑娘竟隻來今兒一天,這麼說,趙大廚還倒不了?
有幾個心裡就打了個咯噔,後悔早起沒給趙大廚好臉色,猶豫再三,又端著杯子上來說奉承話。
趙大廚冷哼一聲,也不搭理。
跟紅頂白,落井下石,世態炎涼不過如此。
隻他們忒急,嘴臉也忒難看了些!
白活這把年紀,為人處世還不如個丫頭片子。
他且瞧不上呢!
兩廂一對比,趙大廚忽然就覺得師雁行也不那麼不順眼了。
既然接了人家的台階下,他也不擰著,問師雁行,“你師父是誰?”
那什麼腐竹的,著實沒見過。
倒是酸菜,似乎曾從東北的幾個老夥計那兒聽到過。
瞧這丫頭的刀工手法,規整有序,簡直比自己這操刀幾十年的老手還乾練,絕不是沒有師承的。
師雁行心道,這可叫我怎麼說呢?
“本是家傳的一點皮毛,後來……如今還是自己瞎琢磨。”
趙大廚微怔,也不知腦補了些什麼,竟有些唏噓,點點頭,沒做聲。
罷了,他也不是那等真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夯貨,若真是祖師爺賞飯吃,何苦大半輩子都闖不出縣城去?
東家如今還用他,大半是念舊情,他得明白。
就算沒有這個小丫頭,大約也會有旁人……
想到這裡,趙大廚忍不住又瞟了師雁行一眼,尤其是還帶著奶膘的臉,仍覺得有些荒謬。
誰能想到,自己活了半輩子了,竟會被個小丫頭壓製住。
以前他總聽人說,有的人天生就是老天爺賞飯吃,他還樂顛顛想著,可能自己就是吧。
可如今看來,是個屁!
他是求飯吃。
什麼時候老天爺高興了,甩臉子丟一碗飯,保證這輩子餓不死。
可這丫頭呢?
那是老天爺捧著飯碗,追在後麵喊,“來,吃一口,再吃一口……”
思及此處,趙大廚滿腹心酸地灌了一杯茶,酸溜溜地想,她肯定可撐了吧?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後麵眾人心思各異,前頭宴席卻氣氛正酣。
四位貴客來之前就早聽聞**的大名,說老實話,對這頓飯也實在沒報太大希望。
區區一座小縣城罷了,能有什麼好東西?
落座之後,打眼一看,倒還湊合,隻那什麼鹵肉,實在有些滋味,忍不住多用幾塊。
乳鴿也還不錯,醬汁濃厚,色澤紅豔,肥嫩嫩幾隻切開來,截麵內立刻滲出透亮的油脂。一口下去,肉質肥厚,香氣濃鬱,下酒吃正好。
奈何後頭用的葷腥多了,難免膩味,不曾想那兩個涼菜都頗清新。
便是趁熱來一碗雪白的魚頭豆腐湯,嘬一口軟嫩細化的豆腐,滿口香甜,又夾魚臉頰子肉吃。
都說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可熱菜燉湯裡的豆腐,不趁熱怎能吃出十二分美味?
略吹一吹,待表層熱氣散儘,便要急不可耐地放入口中,牙齒微微用力,破開表皮,露出內部仍滾燙的心來。
魚湯中加了胡椒碎,乍一嘗,無甚特彆滋味,可伴著熱湯熱豆腐下肚,一股含蓄又磅礴的熱量便慢慢遊走全身,將這時節晚間的寒意化作層層薄汗逼退了似的。
“嘶~呼呼~”
更有一個酸菜蛋餃最妙,大約是蔬菜擰出汁子來和麵,碧瑩瑩麵皮似清風一縷,瞬間衝淡了滿桌油膩。
底下是圓溜溜一個蛋皮,間或撒著黑芝麻和脆嫩蔥花,色彩豔麗可愛。
筷子插下去,蛋皮底部一點麵糊結成的鍋巴狀膜“哢嚓嚓”碎裂,頗有幾分趣味。
相較水餃,蒸餃更利落精致,黃的蛋底、翠的麵皮落在紅色箸頭上,嬌嫩嫩一點、脆生生一汪,像極了盛夏草地上怒放的小花,生機勃勃。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腹中越發空空起來,這點麵食尤為可貴。
一口下去,“卟唧”,竟在唇齒間濺出**辣一汪汁水,非葷非素,好酸爽滋味!
“這個有趣!”
一個穿月白長袍的客人頓覺口中津液四溢,三口兩口咽下去,指著那盤蛋餃笑道。
今兒這頓已吃了不少肉,可說也奇怪,這蛋餃裡的肉,竟好似比彆處清新許多,叫人吃了還想。
見他這般說,眾人紛紛舉箸,不多時,一大盤蛋餃竟被分食乾淨。
蛋餃用完,各人麵前又多了個厚陶盅子,瞧著粗笨笨的,可混在這一堆精致器皿中,反而有種返璞歸真的意思。
才一開蓋子,混著酸辣的薄薄刺激性香味就擠了出來,小鉤子似的,往眾人鼻腔裡蹭了下。
“這叫水晶粉兒。”上菜的小廝介紹道,“專給諸位貴客潤腸解膩用的。”
水晶粉兒?
這名兒倒是雅致。
頭一個吃完酸菜蛋餃的客人來了興致,垂眸一瞧,果見那盅子裡安安靜靜窩著一團水潤潤亮晶晶的透明粗粉。
當空熱騰騰一篷水霧,內中油汪汪一澗熱湯,湯汁表層零星散布著幾點紅豔豔辣油,間或綴著幾片脆嫩芫荽,竟有十二分動人顏色。
盅子旁邊另有兩個嬰孩拳頭大小的碟子,分彆裝著香醋和辣油,食客嘗了味道鹹淡後,可以再根據個人需求添加。
那人賞了一回,難得興致高昂,便對**笑道:“不曾想鄭老也有這般雅興,妙,甚妙。”
連同方才的蛋餃,這才是讀書人吃的東西嘛!
多麼精巧,多麼體麵!
“不敢不敢,雕蟲小技而已……”
**見狀,笑著謙虛一回,偷偷和長子對視一眼,都有些欣喜。
這蛋餃和土豆粉之前他們是嘗過的,自然知道好吃,卻沒料到效果這樣出色。
相較之下,鹵肉雖好,到底有些落了俗套,竟不如這兩樣小物出奇製勝了。
眾人相互謙讓一番,竟有一人詩興大發,現場吟詩一首,什麼“瓊脂”“玉蕊”的,**帶頭猛拍巴掌。
鄭如意就看他:
爹,您老聽得懂?
**坦然:
聽不懂。
聽不懂就對了!
讀書人的學問,是咱們能聽得懂的麼?
眾人正熱鬨,倒是席間一位一直沉默的先生率先舉箸,挑起一縷土豆粉吃了起來。
嗯。
嗯?
嗯!
入口細滑,略有嚼勁,混著湯汁一並吸食入腹,難得竟頗有滋味。
再狠加一點辣子油,微燙的水晶粉伴著湯汁同食,整個人都跟著火辣辣起來……
雅致嗎?
水晶粉濕滑,其實不大好夾取,又容易濺到衣襟上。
但……頗有野趣。
“前頭遞過話來,”師雁行等人正慢慢吃喝,忽然外頭跑進來一個小廝,氣喘籲籲道,“今兒這席麵置辦得好,有賞!”
眾人一聽,懸了幾日的心瞬間放下,饒是趙大廚也禁不住露了笑模樣。
卻見那小廝說完,並不急著走,又問:“不知做蛋餃和水晶粉的師姑娘可在?”
話音剛落,幾十雙眼睛就都刷刷往這邊望來,中間還夾雜著幾個,偷偷看向趙大廚。
師雁行起身,“在。”
那小廝忙笑道:“姑娘,前頭幾位老爺們都誇那兩樣心思奇巧,口味又好,問是哪位大廚做的,想見一見呢。”
這話一說,眾人越發去看趙大廚了。
世風如此,偶爾哪位客人覺得哪道菜好了,也會一時興起叫廚子去前頭,或是誇獎,或是打賞,總少不了好處。
但以往這好事都隻落在趙大廚身上,如今……
說一點兒不尷尬,那是假話,被眾人這般注視著,其中不乏幸災樂禍,趙大廚隱隱覺得麵上做燒。
但凡方才師雁行表現得倨傲些,輕浮些,保不齊他就惱羞成怒了。
可偏偏人家年紀雖小,世事極為通達,一早就表明姿態,倒叫他不好發作。
趙大廚緩緩吸了口氣,突然倔勁兒上來。
你們不是想看我熱鬨嗎?
我偏不叫你們看!
左右剛才已是那般,何不好人做到底,賺出個大度體麵的好名聲來,回頭傳出去,也叫東家高看一眼。
拿定了主意,趙大廚竟對師雁行笑了下,“去吧,是好事呢。”
彆說眾人,就是師雁行都有些意外。
江茴暗道僥幸。
不,也不是僥幸,而是那丫頭時時處處都考慮得太周到,每每可能有危機時,她總能先一步化解了。
當初大碗菜街頭競爭時,如今鄭家的後廚暗鬥也是……
卻說師雁行隨那小廝去了前頭,果然見**父子正陪著著四個穿長衫的男子吃席,角落幾個大花囊內滿插金菊,都開得轟轟烈烈。
長衫,文生巾,讀書人?
師雁行暗自想著,**竟跟讀書人有往來?難怪這樣慎重。
見她過來,**便道:“來了。”
那四人紛紛回頭,一看之下,吃了一驚。
“這樣小?!”
方才問及哪位廚子做的,**說是外頭請的,不知怎麼又聽聞是個女廚子,眾人越發起了興致,說要叫來看一看。
可如今一瞧,竟隻是個半大孩子,那點兒若有似無的旖旎心思隻得落空。
**帶頭誇了幾句,師雁行一一作答,不卑不亢,又暗搓搓奉承幾句,那幾人嘴上不說,心中卻十分受用。
最開始吃蛋餃那人笑道:“這小娘子倒是口齒清楚,鄭老可不要吝嗇打賞才好。”
**自然說好。
這些人不過把師雁行當個廚子,言辭間貌似推崇,實則高高在上。
類似的態度師雁行前世今生都見過許多,並不以為意。
服務行業嘛,就是這樣,習慣了就好。
卻不想她正左耳進右耳出時,忽聽有人問了句,“你念過書?”
師雁行下意識抬頭望去,見是進門時一直沒說話的那位,約麼四五十歲年紀,雙目有光,容顏清瘦,留三苒美須,安安靜靜坐在那裡好似一杆修竹,赫然就是最典型文人的形象。
隻是這麼看著,就跟旁邊嬉皮笑臉三位高下立判。
師雁行瞬間多了幾分尊重,“家慈曾略略教導過,倒不敢說讀書……”
眾人都哦了聲,顯然有些驚訝。
竟是讀書人家的小娘子?
既如此,又怎的淪落至此,操這等營生?
一開始說話那人打量師雁行幾眼,搖頭歎息,“可惜了。”
頓了頓又道:“是個女子,倒也罷了。”
師雁行微微一笑,沒說話。
她能猜到對方的意思。
可惜,無非是讀書人家的後代淪落至此,自然可惜。
倒也罷了,便是女人即便讀書也不能科舉做官,這麼一想,好像也沒什麼要緊的了。
誰知那修竹一般的文士卻不以為然。
“男子也好,女子也罷,讀書總沒壞處,何來可惜,又何來也罷?”
師雁行一愣,一抬眼,就見對方正看著自己,很認真地說:“既讀過書,日後也不可荒廢。”
此言一出,他那三個同伴俱都笑起來。
“看看,你又瘋了!”
“老裴啊老裴,哈哈!”
“遠山兄,你這四處勸人向學的老毛病也該改一改……”
**和鄭如意爺倆麵麵相覷。
早就聽說這位裴先生性格古怪,今晚一見,也實在孤僻。
卻不曾想跟個小姑娘大談求學之道……真叫人不知說什麼好。
裴遠山充耳不聞,隻定定地看著師雁行,似乎在等她的回答。
也不知怎的,師雁行突然有些感動,好像在這全然陌生的世界中,格格不入的並非自己一人。
她鄭重行了一禮,空前認真地回答說:“是,家慈以前也說過,讀書使人明理。我雖不大出門,可偶然看幾行書,也覺心裡頭明白了些似的,可見是有用的。”
裴遠山一聽,板了一晚上的臉上竟顯出一絲笑意。
他欣然撫須,十分欣慰地感慨道:“你竟是個難得的明白人,能說出這番話,可見已得讀書真味,比許多世人都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