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笑著說:“到底是縣城,真好啊,苗苗如今也出息了!”
郭苗不免十分得意,見師雁行瞅著自己笑,又有點不好意思。
“颯颯啥時候再招人啊?我姑娘如今也學著識字了,能跟著去不?”有鄉親問。
奈何他一說完就有人跳出來拆台。
“哎呀,你可拉倒吧,你姑娘在村學裡才讀了幾天書?認得幾個字?”
眾人頓時哄笑起來。
說話那漢子不服氣,“認幾個字也是認啊,她如今在快班,連趙先生都說她有悟性呢!我看年底的考試指定能進前三!”
最近幾個月大家都在啟蒙階段,連最基礎的橫豎撇捺都沒練熟,沒有月考的必要,隻在年末進行一次摸底。
大家便都跟著起哄,有說若中了就要讓他請客的,還有的說好手不少,也未必是他閨女等等,熱鬨得不得了。
郭苗聽了,頓時生出危機感,決心回去之後也要認真學習。
不然再這麼下去,保不齊哪天就叫村裡的其他人超過去了!
這可不行!
雖有人心裡嘀咕,郭苗之前分明也不識字的,怎麼就能跟著去縣城了?
可到底人家這幾家本來就走得近,有好事兒自然先想著,卻不敢在這上頭攀比。
距離師雁行等人搬去縣城已經大半年了,按理說小院兒早該落滿灰塵,結滿蛛網,沒成想推門一瞧,竟乾乾淨淨,板板正正。
甚至就連院子裡的大水缸也是滿滿的清水,一點青苔都沒有的。
聞訊趕來的豆子就說:“我們想著說不定你們就什麼時候回來瞧瞧,彆的忙幫不上,總不能眼皮子底下還塵灰爆土的,就時常過來掃掃,整理整理。”
江茴感激道:“多謝多謝。”
這是她的第一個真正意上的家,不論以後走到哪裡,賺多少錢,住多麼豪華的房舍,這裡永遠都無法取代。
頓了頓又道:“回來時我去墳上看過了……”
豆子說:“是老村長招呼大家乾的,也不費什麼事。”
江茴微微紅了眼眶,抓著她的手,卻說不出什麼話來。
師雁行去安置了牲口,從車裡拿出縣城買的糖果點心散與眾人吃,又問起村學的事。
提起這個便是幾家歡喜幾家愁。
大部分村民自然是想讓子孫後代都正經讀書,以後也能擺脫麵朝黃土背朝天的苦日子。
奈何就連種地都要看天分,更彆提讀書了。
趙先生來上課沒幾天,就漸漸地有些皮猴坐不住,屁股長針似的在凳子上磨來蹭去,渾身難受。
趙先生也曾規勸過,有的勸一回管幾天用,有的卻是油鹽不進,家裡爹娘打也打了,罵也罵了,就是死犟著說不想讀書。
孩童不知世事苦,怎麼說都說不通的。
沒法子,也隻得隨他們去。
好逸惡勞乃人之本性,這事兒就怕有人帶頭,原本能堅持的也就堅持不下去了。
看看他們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滿村吆喝著玩耍多麼快活?
憑啥叫我在這裡遭罪?
我也要去玩!
隻是家裡人難免想起來就恨得牙根癢癢,恨不得擀麵杖都抽斷幾根。
“你個不知道惜福的王八羔子,你爹我以前想讀書,求爺爺告奶奶都沒得門路,你竟這樣不識好歹,打死你算了!”
以前沒銀子讀書也就罷了,隻當咱們祖祖輩輩沒那個福分。
可如今學堂都開在家門口,白送你去念書,竟不念!
簡直混賬!
就這麼篩了大半個月,如今學堂裡還剩五十一個男女學生,其中女娃就占三十六個,對比慘烈。
其實兩性的平均智商都差不多。
隻是男娃天性調皮,又晚熟,覺得被按在凳子上念書識字簡直比殺了他還難受,越勸越叛逆。
反正以後種地也能活,我還受這個罪做什麼?
而女娃知道自己沒得選,又有郭苗這個“出人頭地”的榜樣在前,除了幾個定親死心的,大多拚了命的往上衝,希望能脫離苦海。
兩邊一進一出,差距就出來了。
五月下旬開學,六月下旬滿一個月之後,趙先生就根據個人的悟性和進度,把這五十一個學生分成了快慢兩班,分彆教學,成效顯著。
快班的學生一天能背四句《三字經》,學五個字;而慢班的一天背三句,第一天就能忘兩句,字也是如此。
有人知恥而後勇,你爭我趕力爭上遊;
有人眼看沒有懲罰,已經開始無師自通躺平擺爛了。
其實有的輟學的原本也能扭過來,隻是家裡人溺愛縱容,狠不下心逼迫。
張老五的兒子原本也想學人家輟學,結果從來沒對他下死手的張老五破天荒動了真格,硬生生打斷了擀麵杖。
他兒子每天鬼哭狼嚎,家裡老娘媳婦也心疼得不得了,跟著勸和。
“你這是要我們的命啊!”
“小小的孩子,你怎麼忍心下這樣的毒手?”
“他實在不是讀書那塊料,不行以後就跟著你出去做買賣,何苦來著?”
張老五第一次沒向家人妥協。
“你們懂個屁!
做買賣的跟做買賣的也不一樣,咱們這樣街頭叫賣算什麼?若讀書識字真無用,小掌櫃的做什麼費這個勁?她錢多了燒得麼?
還跟著我,你們以為我這銀子掙得輕快啊!整天在外麵點頭哈腰給人家裝孫子,一斤一文錢的摳,臉都不要了……”
又指著兒子罵,“要麼好好念書,要麼打今兒起跟著你爺下地,一天也不許歇!”
那小子一開始還梗著脖子犟,“下地就下地!”
結果頂著大日頭下地沒幾天就曬禿嚕皮,脖子上的皮膚發紅變黑,直接能撕下來,半夜疼得嗷嗷直叫,那東西比殺豬還慘。
這一回,不用張老五動手,那小子自己就乖乖背著書包上學去了。
這些事師雁行也是聽村民們說的,聽了之後倒有些佩服起張老五來。
稍後去桂香家吃了午飯,師雁行又去見了老村長和趙先生。
後者不必多說,過得還挺自在。
鄉親們對趙先生一家都十分敬重,隔三差五就送麵送油送蛋,來郭張村兩個月了,趙先生家親自開火做飯的次數寥寥無幾。
老村長如今氣色越發好了,問了師雁行在縣城的近況,又囑咐她小心,這才說起村裡的事。
“托你的福,如今十裡八鄉都知道咱們村裡有學堂了,都羨慕得了不得,還有的人說想把自家娃娃也送過來,我沒答應。”
師雁行點頭,“現在隻有趙先生一個教師,又教著五十多個學生,負擔本就夠重了。況且明年又有幾個孩子到年紀,他一個人能支應開就不錯了,恐怕也沒有餘力再收彆的村的,先過兩年再說吧。”
沒有金剛鑽,彆攬瓷器活。
在能承受更多的學生之前,口子萬萬開不得。
不然你收了甲村的,那麼乙村的要不要收?
收的話,要不要束脩?
外村的孩子來了難免不適應,萬一被欺負了怎麼辦?晌午又去哪裡吃飯?
學生多了,教學質量下降,影響到本村的孩子怎麼辦?
一點一滴都是問題。
老村長說:“就是這麼個理兒。”
晚上還去舊屋子睡。
本以為時隔半年會不習慣,可沒想到一沾枕頭就睡著了,一夜無夢。
次日一早,郭苗就來送早飯,又約她們一起去上墳。
江茴兩口子本不是這村裡的人,墳塋的位置有些偏,進去後兩邊就分開了。
今天大家都來上墳,遠遠近近全是人頭,平時一片死寂的墳場忽然熱鬨起來,有種詭異的喧囂。
江茴帶了兩套紙紮,一套大的,一套小的。
魚陣出生後沒多久父親就病了,當時的“師雁行”還不滿十歲。
江茴一個人拉扯兩個孩子,其中一個還是嗷嗷待哺的奶娃娃,又要照顧日益病重的丈夫,幾近絕望。
可如今……
魚陣對“父親”沒有任何印象,她隻是茫然的拉著師雁行的手,“姐姐,我們來做什麼呀?”
師雁行摸摸她的小辮子,“看爹。”
“爹?”魚陣疑惑道,“爹在哪裡?為什麼我沒看見?”
她一直都很好奇,為什麼彆的小孩都有爹,她和姐姐卻沒有?
爹是誰?
之前她這樣問過娘,可是娘哭得好傷心,她就不敢再問了。
師雁行指了指天上,“爹在上麵,我們要很久以後才能見到了。”
魚陣似懂非懂的點點頭,“他為什麼要在上麵啊?是我不乖嗎?”
見江茴眼眶都紅了,師雁行歎了口氣,“咱們去那邊玩吧!”
小姑娘說這話簡直是剜心。
小孩子不懂什麼叫上墳,況且魚陣也習慣了沒有爹的日子,所以挺高興的跟著師雁行走了。
或許她曾經也難過過,隻是年紀還太小,那些喜怒哀樂都好像沙灘上的劃痕,淺薄而虛無,輕而易舉就隨著時光的流逝被抹平。
思念,哀傷,最後什麼都沒剩下。
看著她們離開的背影,江茴微微歎了口氣,一時也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了。
江茴用石頭在墳前堆個圈兒,先把帶來的紙錢放進去燒了,然後是疊好的金銀元寶。
一邊燒一邊口中念念有詞,“……也不知你們在那邊過得好不好,窮家福路,如今咱們家富裕了,你們該花的就花,彆省著,不夠了,我再燒。”
燒完了紙錢,江茴又燒那套大的紙紮,邊燒邊掉淚。
“淙淙還小,我得好好看著她長大……你們不知道,她如今也跟著讀書識字了……可惜不記得你了。
你,你在那邊見了颯颯了吧?唉,怪我沒本事……
你們爺倆在那邊好好過,等我們一會兒,以後咱們團圓……”
幾滴淚順著落到火堆裡,嗤嗤作響。
江茴擦了擦臉,袖子上頓時暈開一大片,風一吹,冷颼颼的。
又燒那套小的紙紮。
“娘對不住你,沒法給你立墳,以後下去了再給你陪不是……”
又對自家男人嘮叨,“她是個好的,本來也是我稀裡糊塗把人弄過來的,倒是在咱們這邊受了不少委屈……若不是她,我和淙淙指不定怎麼樣呢,你們彆恨我,也彆怨她,隻怪造化弄人……”
也不知過了多久,桂香和豆子兩家找過來,“燒完了嗎?”
江茴忙擦了擦臉,拍拍衣裳站起身來。
她才要說話,忽見一陣大風拔地而起,將那些未燃儘的紙灰高高揚起,猩紅的火星伴著灰燼直衝天際,紛紛揚揚,打著旋兒的往上走。
眾人見了紛紛驚呼出聲。
豆子拍了拍江茴的手,安慰道:“這是你當家的知道了。”
江茴一怔,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淚嘩的又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