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這些年鄭平安各種不動聲色的退讓,他也看在眼裡,記在心裡,隻不好開口明說罷了。
正如剛才他的自嘲,如果當初是鄭平安先出生,想必一定會是比自己更出色的家主。
鄭平安馬上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忙道:
“哥,咱們骨肉至親血濃於水,何必說這樣見外的話?況且你也不是不知道我的性子,最受不住拘束和瑣事煩擾,如今你累死累活養我,我在外麵逍遙快活,豈不是好?”
說什麼逍遙快活,可實際上鄭平安還擔負著“地頭蛇”的重任,論及勞心勞力,也未必就比鄭如意輕快。
隻是他說的詼諧,又有點賤兮兮的,鄭如意忍不住笑出聲,不便再言,領了他的好意。
正如他所言,骨肉至親血濃於水,如果真要一五一十論起來,那就見外了。
師雁行回家時,就有秋分送上書信。
“今兒一大早縣裡送來的。”
縣裡?
根本不用想,師雁行腦海中立刻就蹦出一個名字來:
柴擒虎!
會主動給她寫信的不過師門中人,裴遠山話不多,近來也沒有大事,想必不會動筆。
而宋雲鷺和田頃的書信不久前剛到,短時間內應該不會再有。
柴擒虎離開時還不知道師雁行要往州城搬,所以這期間的信件還如往常一般,先送到縣裡去。
一大包,都用灰色羊皮包著,封口處用他的私人印章拓著蠟封,裡頭還有幾層油紙,展開來才是一小摞信。
這麼一層裹起來,哪怕遇到雨雪也不怕濕。
熟悉的鐵畫銀鉤,師雁行不禁淺淺笑起來。
天冷,秋分又在地上點了個火盆,從荷包裡掏了兩塊陳皮丟進去,再圍上鐵絲罩子,這樣就不怕踢翻火盆燙著了。
溫暖乾燥的空氣中漸漸彌漫開柑橘清香,將那點細微的煤炭味兒壓了下去。
秋分在火盆上額外架起沉重的鐵架子,又命人提了一把大銅壺來坐著。
為防溢水,隻裝了半壺,火舌輕輕舔著壺底,不多時,就有白霧般的水汽從壺嘴兒冒出來。
冬日室內取暖難免乾燥,天長日久口鼻不適,放個熱水壺既方便用水,又能濕潤空氣,非常方便。
秋分隔水熱了一杯鮮牛乳,小心放到師雁行麵前的矮榻上,這才輕手輕腳退出去。
離開之前,她習慣性抬頭瞧了眼,就見那位小掌櫃眉眼含笑,斜靠在大枕頭上的身體放鬆,儼然是平時沒有的生動模樣。
寫信之人一定很得掌櫃的歡心吧?秋分默默地想。
一共七封信,師雁行看了一回,最遠的是去歲十月,最近的是鄉試放榜後的九月。中間忙著趕路,一時半刻也找不到穩妥人幫忙寄信,索性都攢到一處發過來。
可惜兩邊隔得太遠,又是冬日行路艱難,九月份發出的信一直到了臘月才接到。
師雁行抿著嘴兒,一一拆開來看,心情愉快。
看完之後嘛,嗯……大部分都是廢話。
前頭幾封寫滿了路上的各種見聞,更像是絮絮叨叨的流水日記,什麼今天吃了烤雞,有點柴塞牙;
今天又吃了醬肉,略有些腥,不如小師妹做的好吃;
後日不幸遇見黑店,那老板一頓素菜沒半點葷腥就敢要他二分銀子雲雲。
柴擒虎瞧著人有點兒莽,可遣詞造句卻極精準細致,三言兩語就栩栩如生。
隻這麼看著信,師雁行眼前就好像放電影似的過了他一路見聞,不覺失笑。
委屈巴巴的。
後麵柴老爺又有幾日錯過了宿頭,眾人在外麵露宿,抬頭偶見星空甚美,一時感慨萬千,順便賦詩一首。
“不知小師妹可曾仰頭觀望?”
師雁行緩緩眨了下眼,順勢抬頭往窗子一瞧。
嗨,天色尚早,還看不見星星呢。
最後一封是放榜之後寫的,多是柴擒虎中舉後的安排,因要趕明年的春圍,直接就往京師去了,想必這個時候已經三兄弟彙合,又叫她不必擔心,問她和師父師娘的好。
除了這張信紙之外,信封裡還有一張大紅灑金的箋子格外引人注目,打開一瞧,竟然是中舉放榜當日衙門給出的報喜帖子。
師雁行怔了下才慢慢打開。
“恭祝柴擒虎高中第五名經魁……”下頭跟著籍貫和生辰,並有官府的大印,還有一些套路吉祥話什麼的。
師雁行之前從未見過這個,正經很新鮮,翻來覆去仔仔細細看過幾回,忽然也跟著笑起來。
“嘖,如今是正經的舉人老爺啦!”
這麼說著,仿佛就能看見柴擒虎得意洋洋叉腰仰頭笑的樣兒。
不,不對。
他很張揚,可每每這種時候,卻又很愛麵子,想必一定是佯裝鎮定,偏要湊到人家跟前聽好話。聽完了,卻又裝作不上心的樣子,大咧咧說些“算不得什麼”的混賬話。
可其實呢?心裡隻怕要美翻啦!嘴角都恨不得咧到後腦勺去。
哼!
這口是心非的小狗兒!
腦補完畢,師雁行也被自己的幼稚逗樂了,又抓過那張報喜帖子來看。
輕飄飄的,說名貴也不名貴,不過一張紅紙罷了。
說不名貴,卻極名貴,這是天下獨一無二的一張。
哪怕遠隔千裡之遙,他也迫切地要將這份歡喜與她分享。
“我要去做官啦。”
當初城外送彆時,他是這麼說的。
師雁行就覺得,好像心裡原本空蕩蕩的角落在被某種奇異的東西慢慢充實,又從裡麵萌生出嶄新的體驗,如春日嫩芽,秋日碩果,令人滿懷期待。
哎,也不知怎的,臉好像有點熱。
大約是炭火燒得太旺了些吧。
師雁行順手用那帖子扇了扇風,抬手將窗子推開一條縫。
冷風瞬間擠了進來,裹挾著不知誰家的清幽梅香,叫人精神為之一振。
聽見開窗的動靜,秋分抓著才繡了一半的荷包過來看究竟,見狀忙道:“掌櫃的,下雪不冷化雪冷,外麵正化雪呢,屋裡又暖和,可不敢吹冷風呢,當心著涼。”
師雁行訕訕道:“你將火盆拿遠些,今兒是不是炭放多了?”
秋分忙放下荷包,叫了人來挪火盆,一邊挪動還一邊疑惑道:“沒呀,日日都是這麼些……”
今兒比昨兒還冷呢!
師雁行莫名有點心虛,立刻穿鞋下榻,抱著那些書信流水賬往裡間去。
靠牆有個單獨的箱子,她從隨身荷包掏出鑰匙打開,裡邊還有一隻孤零零的石頭小狗。
看見小狗,師雁行又習慣性笑了下,將這些書信全都放在一起,小心鎖好,鑰匙照例貼身放著。
又過了一個時辰,天正式黑了,秋分進來掌燈,又問師雁行晚飯吃什麼。
冬日天黑得早,彆看外頭已經伸手不見五指,可也不過才酉時過半,也就是晚上六點的樣子。
師雁行想了一回,突然來了興致。
“你叫人去和麵,等會兒我自己做個油潑麵吃,再配點胡辣湯。”
吃麵吧,麵就挺好!
油潑麵的配料很簡單,做出來的模樣也平平無奇,不懂行的人看了甚至會覺得有些寒酸。
但是好吃呀!
碗底鋪上熱焯好的豆芽子,上麵蓋麵條,撒一些胡椒麵和辣椒麵、芝麻調和的麵兒,芝麻最好提前用石臼碾破一點,不然不放香。
熱油對準了麵堆兒一潑,“嗤啦~”尖刻又渾厚的香氣伴著白霧騰空而起,濃鬱的芝麻香瞬間彌漫開來。
再擺幾根燙熟的洞子貨青菜葉子,舀一勺肉沫碎,澆點醋,用力拌勻了吃,每根麵條上夠裹滿了油亮亮的粉末和肉碎,香得很。
光吃麵有點乾,師雁行偏不喝麵湯,配著胡辣湯嘶溜溜一碗,痛快!
胡椒的刺激與辣椒和蒜都不同,緩慢有堅定,腸胃暖意融融卻不刺激,慢慢遊走在四肢百骸間,毛孔內沁出薄汗,無比愜意。
還剩一些,師雁行叫秋分也吃,秋分直咂舌,不敢吃。
“那樣多胡椒,怪貴的……”
胡椒是外來的香料,昂貴無比,等閒人家可能一輩子都不知道什麼味兒,自家掌櫃的卻隨便拿來做麵做湯。
就這麼頓晚飯,說出去是一碗麵一碗湯,可算下來的本錢都夠出去割多少斤牛肉啦!
打死秋分也不敢吃。
師雁行嘖了聲,“難不成還倒了?”
飯菜不便過夜,浪費了可惜,胡辣湯到底按頭讓秋分吃了。
至於油潑麵麼,這姑娘死活不肯效仿,隻說自己是來給人乾活的,卻吃得這般奢靡,回頭該遭天譴了。
晚點洗漱完畢,正欲鋪床睡覺時,忽想起信上的話,師雁行便又批了大氅來到窗邊推開一瞧。
果然繁星滿天,燦爛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