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 裴教授,這就是你的不對了,結婚了都不跟大家說一聲……連喜糖都沒有。”
“這還不好意思, 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這可是好事!”
老師們熱情地說著話,但這些聲音卻在楚雲聲耳中不甚清晰。
比起幾年前還略顯青澀的裴止玉,現在這個三十多歲的男人顯然更加穩重優雅, 氣質卓絕。
他的領帶打得一絲不苟, 發絲卻有些淩散, 或許因為過度勞累,還摻了幾絲白發。原本因內斂自卑而有些蒙塵的五官也明豔而肆意地露了出來, 在清俊的精致上,塗抹了一層更深的成熟。
寬肩細腰長腿,他站在那裡,就像一幅靜美的水墨畫。
楚雲聲辦好手續, 拎起行李箱走到門口, 裴止玉笑著和其他老師揮彆,並肩和他走了出去。
落日餘暉鋪滿樓道。
兩人默不作聲地向前走著,快走出校園時, 裴止玉突然抬起手:“你有白頭發了。”
楚雲聲停下腳步, 微微低頭:“幫我拔了?”
裴止玉轉頭看著他, 漆黑的眼睛閃動著什麼。他抬起手撥了撥楚雲聲的頭發, 搖了搖頭, 打著手語的手指有點僵硬:“太多了, 拔不完。”
楚雲聲看著裴止玉的眼睛,莫名體會到了一種奇異的酸澀感。
裴止玉沒再說什麼。
兩人騎著自行車回了裴家的四合院。
晚飯時候,四合院裡早就熱鬨起來,胡同裡流竄著各種飯菜的香味和吆喝聲。裴昕南的妻子和家裡的阿姨忙前忙後地收拾做飯,裴昕南蹲在院子裡洗菜。
一看楚雲聲和裴止玉進來,裴昕南的妻子高興極了,拉著兩人說了好一陣話,才趕緊又去做飯。
裴止玉洗了手去幫忙,楚雲聲也要去,卻被裴昕南一把拉住:“雲聲,家裡醬油啥的都沒了,酒也沒了,走,跟我一塊買點兒去。”
“雲聲回來,又讓你找到了喝酒的名頭!少喝點!”裴昕南的妻子嗔怒的聲音從後傳來。
裴昕南乾咳一聲,拉著楚雲聲趕緊出了門。
打醬油是假,談話是真。
從小賣部出來,繞著胡同回家,一盞盞路燈在頭頂漸次亮起。裴昕南拎著袋子,抬手推了推眼鏡,慢慢向前走著,閒聊一樣低聲道:“你和止玉回來了,也都老大不小了。”
楚雲聲看了裴昕南一眼,沒有說話。
裴昕南似乎也沒指望他說什麼,繼續道:“之前有人給止玉介紹對象,他都拒絕了。”
“他跟我說,很多像你們做這些保密實驗的,危險性很高……這些科研工作者,很多都是去了就回不來的。就算是有些人回來了,也都帶著各種各樣的毛病,老得快,走得也早……沒必要去拖累彆人。”
“我知道他這些話都是借口。我說,不用瞞我了,你在等楚雲聲。”
裴昕南的腳步頓了下,眼鏡片後的眼瞼微微垂了下來。
楚雲聲也跟著停了下來。
兩個人在略顯局促的胡同口站了一會兒,楚雲聲才伸手摸了摸西裝的內口袋,從裡麵掏出一個信封來。
裴昕南轉過視線來,就看到楚雲聲把那信封打開,從裡麵掏出來一個紅本子。
紅本子掀開,裡頭是一張拚在一起的樸素證件照,和一個紅印。
裴昕南臉頰上的肌肉微微抽動了下,像是在忍耐什麼,又像是終於放開了什麼。他盯著楚雲聲手裡的東西看了好一會兒,才慢慢笑了聲:“這東西,我第二次見了。”
“你們還真是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門。”他抬步往前走,“好好的金色小徽章不要,好好的名揚華夏不要,非要一張一輩子都不能拿出來的廢紙……”
裴昕南搖著頭,踩上台階,進了家門。
楚雲聲將紅本子收起來,想起了他向上頭提出這個要求時,那位老人複雜的眼神和夾著歎息的調笑話語:“你們是商量好了,一塊兒來的吧——不久前,還有一個人,和你提出了一樣的要求。”
這種事,不需要商量。
他和裴止玉一直都是一樣的。
“雲聲,愣著站門口乾嘛?快進來快進來,開飯了!”
門裡傳來飯香與煙火氣。
楚雲聲看了眼裴止玉循聲望過來的臉,邁過了門檻。
比起以往的世界,楚雲聲和裴止玉的這一生顯得過分短暫。
時隔多年,二十一世紀的已逝世紀名人提名上,兩個人的名字赫然在列。
探究幕後故事,八卦名人傳奇的節目組邀請到了裴昕南的兒子、裴止玉的侄子來參加采訪,還製作了兩人相關的紀錄片。
華夏的發展日新月異,思想開放與文明發達交相輝映,楚雲聲和裴止玉被歲月塵封的不為人知的愛人關係也隨之暴露,一封封手稿被公開,一件件往事被拚湊起來。
“在這個節目開始前,我也是真的沒有想到過,兩位老人是這樣的關係。”
主持人笑著說:“兩位老人——楚雲聲先生是我國著名的醫學家、生物學家,上世紀九十年代攻克了‘人類絕望’——癌症,並在這短短五十年的人生中為我們國家攻克了一個又一個醫學難題;裴止玉院士,是我國著名的物理學家,享譽世界,為物質能源武器的研發做出了卓越貢獻,就連四十八歲過世前夕,仍在進行一項實驗的收尾工作……”
“兩位老人一生奉獻給了科學事業,成就斐然。但有關他們的私人生活卻非常神秘,不為人知。”
“在以前,我們隻知道兩位是少見的摯友,一生的知己,從浩劫中攙扶走出,又一同隱姓埋名為祖國奉獻,老年將至,才登上了榮譽巔峰。但如今,隨著節目調查的深入,我們發現,兩位老人並非是表麵的朋友關係,也不僅僅是互相理解扶持的知己,更是親人,愛人。”
電視機的光芒閃亮在家家戶戶。
有人在用智能手機看著直播,有人在電腦前張大了嘴,還有人手舞足蹈,說早就覺得他倆有事。
“近日,楚先生和裴院士的手稿和日記公開,其中裴院士的日記中首次提到他的愛人,他稱呼這位愛人為楚先生。後續的稿件也證明,這位楚先生,也確實就是楚雲聲……”
一封封筆跡瀟灑的信件紙頁在屏幕上一一閃過。從頭到尾地顯示著兩人愛情的軌跡。
比起楚雲聲薄薄的幾頁日記,裴止玉的日記數目可以用龐大來形容。
或許是口不能言,導致他更喜歡用文字來抒發情感。裴止玉在文字中提到各類事情,尤其是楚雲聲的次數,非常之多。
“楚先生不在的那些日子我是不敢回想的。我去往新疆的實驗室時,帶了兩口箱子。一個裝的是衣服,另一個,裝的是楚先生曾經為我寫下的情詩。許多學中文的朋友嘲笑過他,說他文辭不通,直抒胸臆到粗俗肉麻。但他不以為意,甚至還有些自豪,常常要站在宿舍牆下,給我念他的新詩……”
“這幾天是沙塵天,我勸楚先生不要出門。他非不聽,去和老友談細胞,回來便吸了滿滿一肺的灰塵,咳嗽了數日,夜不能寐。我也睡不著,半夜起來為他熬藥,他卻不樂意了,訓了我一頓,是個不講理的老頭子!”
“早上五點我就裝上雞湯去了醫院。楚先生渾身插滿了管子躺在病床上,看見我進門便笑。我想罵他,又舍不得,還不知道他還能不能看得清我的手語,白浪費力氣。喂他喝了雞湯,他推我走,回家去。我不走,他也沒力氣推我了,推不動了。”
“我感知到楚先生離開我時,還在實驗室裡。在做收尾工作,接到電話,我的手就拿不動筆了。”
“沒有見到他最後一麵,也沒能將那塊白布親手蓋到他臉上。不過,也差不多了……”
密密麻麻的文字,訴說著屬於那個年代的人的內斂而堅韌的感情。
“眾所周知,裴止玉先生是在楚先生離世的當晚突發心臟病,與世長辭的。兩位先生一生攜手走過,無論是他們的信念,還是他們的感情,都值得我們敬佩。”
漫長的節目分析和采訪之後,主持人雙眼噙著淚花鞠躬結尾:“最後,就用楚先生唯一一份正麵提到裴先生的手稿,來作為節目的結束。獲獎人提名,請大家登錄官方網站進行投票……”
——他曾經和我說過,他愛我,但我卻不喜歡他。可我不這樣認為。如果我真的遇到他,了解他,我一定會愛上他。
就像愛上真正的真理一樣。
……
這個世界結束時,楚雲聲已經病入膏肓,雙眼看不清任何東西了。
即使在他的蝴蝶翅膀煽動下,這個世界的醫療水平已經非常高了,但卻還是無法挽救他早年便已經千瘡百孔的身體。
最後合上雙眼時,他有些遺憾沒能再看看裴止玉。不過想到很快或許就又能相見,便又稍稍放寬了心。
意識漸漸逸散,在一片虛無的黑暗中,他看到了上個世界不曾出現的一行熟悉的文字:“任務:改變殷錚的命運,完成度33%。請選擇是否進入下一個世界,繼續任務。是/否。”
楚雲聲毫不猶豫選擇了“是”。
而與此同時,漂浮在外太空中的研究所內,透明的營養液中,那雙漂亮的眼睛緩慢地睜開了,但睡眠艙外趴在玻璃上的聞凡還來不及高興,那雙眼睛又飛快地閉上了。
“失敗了?不可能吧!”
聞凡立刻如遭雷擊,很快又陷入沉思:“不對,應該是成功了……肯定是成功了!但殷教授沒有成功醒過來,是什麼原因?是精神力還有問題,還是……”
細密的熱浪緩慢席卷著身軀。
鼻尖嗅到了一絲很淡的檀香味,隨著一縷夾著雪片的幽涼細風,變得更加濃鬱,甚至有些嗆人。
楚雲聲睜開眼,前方正好亮起一片光,略微刺痛了他的眼球。
他微微眯了眯眼,就聽見一聲恭敬小心的細柔尖嗓道:“王爺,昭陽殿到了。陛下……陛下就在裡頭……”
“嗯。”
楚雲聲應了聲,卻沒有立刻出去。
通過這句話,楚雲聲已經可以判斷出自己的身份和所處的年代了。
古代,這是他至今還沒有經曆過。
他略微掃了眼,發現自己正坐在一間裝飾較為簡單但非常寬敞的馬車裡,身上穿著一件竹青色的袍子,外麵罩著雪色的狐皮大氅,大氅邊緣露出的袍角,繡著四爪銀龍,一看便是身份不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