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君與帝師 12.(1 / 2)

這場除夕宴上的發難,在楚雲聲的意料之中。

自打他拒絕了世家的交易後,就與四大世家維持著一種極其微妙而又危險的關係。

世家忌憚他的兵權和聲望,但卻也不願放任他徹底脫離控製,獨攬朝政。而對於世家,楚雲聲自始至終都是一個態度。

他們就是他眼中的沉屙痼疾。

哪怕連著筋帶著血,也遲早有一天要徹徹底底地剜除、剔淨。

麵對大周使團的囂張跋扈,楚雲聲之所以忍了,應了這場和談,簽下了堪稱屈辱的盟約,緣由許多,但其中之一便是想借著這盟約索取的鹽鐵名義,剝離一些世家對大晉的掌控力。

這一腳將計就計,順勢而下,落得無聲無息,但卻還是踩痛了世家敏感的要害。

靡靡飄揚的樂聲突兀地止了,舞女與宮人們如驚悸的鳥,斂了浮華的羽翼飛快地退走乾淨。

太極殿內落針可聞。

文武百官小心地避開桌麵上的酒液,將手掌縮入寬大的袍袖中,眼瞼垂下,眼觀鼻鼻觀心地躲在殿內輝煌燈火的影子裡。耳聽著新的刀劍相接,卻沒人敢輕易做那出頭的椽子。

十年來,在這朝堂之上,隻有人敢取笑小皇帝昏庸無謂,卻無人敢直視攝政王如箭的冷眼。

世家與王府的交鋒在一些明眼人看來,不過是早晚的事,隻要這汙濁泥水有一日沒潑到自己頭上,那便是有一日的獨善其身。至於私底下的屁股究竟要坐在哪一頭,也並非是一朝一夕的決定。

大殿中央,老大臣陸禦史蹣跚著挪步,砰的一聲跪倒。

四處壓抑謹慎的氣息不為所動,悄然的死寂就仿佛這燈火輝煌的大殿內沒有半個人存在一般。

隻是這充滿了不安氣氛的寂靜,卻似乎沒有影響到龍椅之上的陸鳳樓。他複又拿起剛剛放下的銀筷,夾了兩片羊肉放進小碟中,抬手推到楚雲聲桌上,含笑道:“這道羊肉做得好,老師嘗嘗。”

楚雲聲抬起的手頓了下,轉而拿起了銀筷,階下跪著的陸禦史佝僂的脊背卻是一震,驀地仰起頭來:“陛下——!”

“陸愛卿。”

陸鳳樓的笑意斂了半分,語氣一如往日的散漫無謂,但卻恰到好處地擊斷了陸禦史未來得及出口的話。

他看了陸禦史一眼,像是百無聊賴地閒扯一般問道:“朕養病多日,沒甚的空閒關心這裡裡外外的事。聽陸愛卿所言,這些時日似乎是發生了不少大事。眼下既然諸位愛卿都在,那也不妨與朕說道說道,這幾日朝堂內外有哪些新鮮事,這改革、變法的論調,又是從何而起——”

“諸位都是大晉老臣,若真要開口閉口給老師戴上佞臣的帽子,也並非是一杯小酒,一點小事便能算上的。”

陸鳳樓的眼神被垂落的冕旒晃出些陸離的光影,他頓了頓,嗓音裡帶了絲似是而非的笑:“畢竟老師是父皇欽定的輔政大臣,是我大晉的攝政王,比起名望來朕都不及——一些無關痛癢的,也莫要拿來擾了老師才好。朕說得可對,陸愛卿?”

陸禦史唇上的胡須微微抖動,眼角的餘光悄悄瞥向了趙家主的位置。

趙家主兩手揣著袖管,老神在在地垂著眼,一副不理外事的模樣,聞聽到陸鳳樓的這番話,眉心卻微不可查地蹙了下。

小皇帝倒是慣會和稀泥。

隻是這屠宰的刀都已開了刃,又豈是不見血便能罷休的?

陸禦史似是從趙家主的臉上看出了什麼,朝著陸鳳樓重重一個叩首,便從袖內掏出一份折子舉過頭頂,口含利劍一般大聲道:“陛下,攝政王之跋扈,樁樁件件,白紙黑字,臣絕不敢欺瞞君上!”

陸鳳樓抬眼,問德忙小跑下去拿來奏折。

“年前半月,時值各地官員入京述職之際,攝政王大動吏部,重新擬定官員審查之法,一言不合,革除官員大半,不顧議事堂反對,調用大量翰林與地方舊吏補入,吏部上下一片混亂……”

“周晉鹽鐵贖約已定,開春便要有第一批鹽鐵糧食送入周境。攝政王年前征調糧食,又於江南劈落了一批私鹽販子,鹽鐵與糧價大起大落,百姓怨聲載道。中原與江南官場也都人人自危,動蕩起來,時不時便有不經議事堂的命令傳下去,抓的抓,斬的斬……”

“另有皇城軍與東大營秘密調動,議事堂連問都問不出半點行蹤,將門諸位將軍也都難忍攝政王這霸道的行事作風,也有將軍疑心,攝政王如此做派,無視議事堂與陛下帝王之尊,恐是在這京城之中要動些什麼呀……”

陸鳳樓翻看著折子,聽著陸禦史抑揚頓挫的聲音,心頭卻沒什麼大的波瀾。

看著這折子上的一樁樁一件件,陸鳳樓竟覺得有些虛幻失真。

原來這些時日,楚雲聲的來去匆匆,閉口不言,是在做著這些事。革除弊病的變法,動搖世家根基的鹽鐵糧食。他像是有恃無恐,做這些事就是要瞞,都瞞得光明正大,明明白白告訴各路探子和勢力——我有事要做,就是要瞞著你們所有人,不怕你們查,不怕你們知道,也不怕你們作對。

有人說他要反,有人說他要亂,有人說這是為他登基為帝鋪路,打壓世家,排除異己。

但狼子野心,覬覦天下,又何必如此不可一世,斬儘退路,不惜羽毛?

——約莫是要做個暴君。

陸鳳樓心裡嗤笑,慢慢呼出口氣,閉了閉眼。

“陛下,如今大晉剛剛與大周議和,這常年打仗,可不容易緩過一口氣來,是再禁不起一點折騰了。”陸禦史一副苦口婆心的模樣,歎道,“攝政王究竟作何想,臣不敢妄議。但為了大晉,這朝政內的紛亂動蕩,還是切莫挑起得好!”

“還請陛下做主,停了這場不知所謂的變法吧!”

兩行老淚順著陸禦史眼角的褶皺滑下,他恨聲說完,又重重一下叩拜在了大理石階上。

殿內靜了片刻。

又有一道輕咳聲忽然響起。

眾人視線聚過去,便見一名大臣起身看了楚雲聲一眼,複又深深埋下頭,沉聲道:“還望陛下,廢除變法!”

有了一個兩個,便會有三個四個。

沒見陸鳳樓答音,便陸陸續續有輕微的衣裳摩挲聲響起,一道道身影站起來:“還望陛下,廢除變法!”

“古來變法,皆為亂國之相!不可不廢!”

“還請陛下下旨!”

聲音從微小聚得越來越大,震得太極殿廊柱上的金龍都胡須微顫。

趙家主攏在袖子裡的手伸了出來,慢吞吞給自己倒了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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