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鳳樓心頭一動,以為楚雲聲看出了什麼,但望進他眼中,卻又並未瞧出東西來。
然而許是周遭的光太暗太柔,竟無端顯得這人慣來冷淡的眼神中多了幾絲蜜一般的情緒。
從楚雲聲吐血倒下那刻起便提起的一口氣緩緩鬆了,陸鳳樓被楚雲聲握著的那隻手輕輕抬了抬,探出一根手指劃在楚雲聲的指間:“老師吐血之時,便服了解藥了吧?那倒是朕的不是,灌了老師幾碗藥湯。”
楚雲聲道:“陛下素來頑劣。”
陸鳳樓抬眼,慢慢勾住楚雲聲的兩根手指,殷紅的唇色在昏暗的燭光下如胭脂靡豔。他張開唇,聲音很輕:“那老師罰朕,可要灌朕些什麼?”
灌些蜜津,或是彆的。
從未小瞧過這條美人蛇咬人與勾人的本事,楚雲聲樂得享受這些小小的誘惑,隻是今夜或許真是中毒傷了身,腦海裡存著的那些春情夢雨全都翻騰了起來,使他心口忽然有些局促。
楚雲聲眸色微深,盯著陸鳳樓的唇,翻手壓住了陸鳳樓那根頑劣勾來的手指。
帶繭的手穿過柔軟的指縫,狠狠揉捏著掌下那一小片白皙圓潤的指腹。那指尖要躲,卻躲不掉,隻好放軟了任著欺淩搓玩,一點一點紅起來,跟著了火一般。
等到終於將那指頭揉得狠了,淒慘豔麗得堪比那兩片唇,楚雲聲才又安撫般將其握回手裡。
“陛下早些安寢,明日祭天之後,臣帶陛下出城賞雪。”楚雲聲看著小皇帝滿上水色的眼,低聲說了句。
大年初一便出城賞雪,委實不是什麼好主意。
但陸鳳樓卻並未對此提出什麼陰陽怪氣的異議。
直到楚雲聲離殿出宮後半晌,陸鳳樓微弓緊繃的腰背才倏地一鬆,眼尾泛紅地並緊了雙腿,將那根被揉捏得紅豔的手指握進掌心裡。
他慢慢喘出兩口氣,按了按眼角。
片刻後,低著頭的小太監進入殿內:“陛下。”
陸鳳樓睜開眼,緩緩坐起身:“多少個?”
小太監道:“十七個。按您的吩咐,動了一半,剩下的全當不知。皇城衛的調動也是在昨日晚間,屬攝政王府秘密調動。還有您說的那幾人,已查過,密函都在禦書房。雖有才能,卻難領軍。”
陸鳳樓看著地磚上的影子,笑了聲:“千軍易得,一將難求。朕今日幫了攝政王,少說還能讓這良將為朕再賣些命呢。至於往後——”
飛鳥儘,良弓藏。
說得慣來順口的六字忽地卡在了喉嚨裡,指尖還有些腫痛,陸鳳樓收了笑,微微偏頭,燭下的陰翳驀地爬上了他的眉頭。
這一年的大年初一,注定不如往年歌舞升平,紅火熱鬨。
因著朝會未開,各衙門也都在休沐,北寒鋒與鎮北將軍府眾人便隻被皇城衛投進了大牢,等開朝再審。
新年之初便有大官入獄,還是謀反罪名,可算是一頂一的新鮮事。一夜之間,鎮北將軍北寒鋒就頂替了喪權辱國的攝政王,成了百姓和士子口中新的謾罵對象。
將門受了連累,氣急敗壞,紛紛忙著和鎮北將軍府撇清關係。
這可是誅九族的大罪,且又不是臉皮厚如攝政王,不在乎毀譽名聲,誰也不會在漫天的口誅筆伐之中安安穩穩地專心過大年。
成了棄子,將門也恨毒了拖他們下水的世家。
雖說是雙方皆有意,但臨陣背叛盟友,世家也做得不地道。將門看明白了被利用的真相,又懷疑是世家故意陷害,便實在不甘心咽下這口氣。真和世家抗衡做不到,但卻也不想讓他們安生,於是便也想方設法從各處都給世家找不自在。
朝內諸多大臣也都是閉門謝客,半點不像個過年的氣氛,走親訪友都是深更半夜偷偷摸摸,做賊一般。世家宴請的帖子送到手上,也多是備了禮,不敢輕易答應上門。
世家對此卻無反應,沉寂如沒入水下的頑石。
而使這京中一夜變天的楚王爺卻並沒有過多地去在意世家的反應。
他在年前便得到了一則期盼許久的好消息,等到陸鳳樓在宮中祭台祭天之後,還不等用午膳,就將人裹上了馬背,帶著狄言一道出了城。
迎風踏雪,駿馬嘶鳴。
一路沿著官道入小路,大約小半個時辰,就到了京郊的一處農莊。
到農莊卻不算完,隻是換了衣裳,棄了馬,還要出莊子繼續往外走。
幸好楚雲聲中的毒無大礙,陸鳳樓練了段日子的兵,身子骨也硬朗了些,這幾裡地走下來,也隻是出了一層薄汗,算不上太累。
這樣走著,過了晌午,三人才看到一處隱沒在山間的小小村落。
山間風大,楚雲聲怕陸鳳樓著涼,便將人裡三層外三層地裹成了一顆球。
這顆球此時站在村口,朝裡望了望,臉色詫異:“又是換粗布衣裳,又是棄馬,老師是想帶我進這村子?”
看他白玉般風流昳麗的臉上染了汗濕紅暈,楚雲聲也舍不得人站在風口吹風,便將人拉過來點,朝村口不遠處一座農家小院走去:“如此說也不錯。有兩樣東西想讓陛下一觀,另外,也想讓陛下瞧瞧尋常百姓的日子。”
這座農家小院卻無人居住,距村裡的其他農戶也有些遠,是以兩人進來也未曾引起村民的注意。
狄言快步推開院門。
院子裡的雪還沒掃,與山間的一般厚實,能沒到小腿中間。
楚雲聲帶著陸鳳樓進了屋裡,狄言放下背了一路的兩大包東西,便出去找人了。
沒多久,就帶著村長和個黑皮小少年進來,帶著一身寒氣放下一堆臘肉臘腸和凍在窖裡的大白菜。
“村裡這兩年收成不好,好東西不多,勉強湊了點兒,小兄弟可彆嫌棄!”村長笑嗬嗬地和狄言算著這些吃食的錢,布滿凍瘡的手拎著一杆煙槍。
楚雲聲笑了笑,道:“收成不好,是發了天災了?”
村長臉色僵了僵,皺起眉,搖搖頭:“天災**,啥時候不是一塊兒來的?咱這天子腳下算是好的了。我那妹子嫁到隴南,年前逃荒回家來,倆孩子那麼大點兒,路上全餓死了。去年夏天發大水,後來又鬨蝗災……不是咱不想過好日子,有時候咱得認命。”
說著,村長乾巴巴扯著嘴角笑了笑,似乎是覺著自己對這外來的年輕人們說得太多了,便又搖著頭閉上了嘴。
錢算好了,村長帶著黑皮少年離開,回去挨家挨戶發錢。
楚雲聲讓狄言跟著去幫忙,自己脫了一層外衣,把院子裡的柴拽到堂屋來,劈了一點就點起火盆。陸鳳樓坐在板凳上,靠過來烤,又幫著把柴攏到一起,縮著兩條腿的模樣更像一顆軟軟的湯圓。
“他們把東西賣給外鄉人,卻不去集市?”陸鳳樓忽然道。
楚雲聲劈完柴,把灶台生起來,邊添柴邊道:“此處最近的集市便是京中,非權貴人家,入城費二兩。京中不許散攤出現,東市西市攤位歸坊市司管,租子每月上漲五兩銀子。若私自設攤,入獄收監三年,罰五十兩。”
陸鳳樓抬眼看著楚雲聲。
茅草屋逼仄昏暗,四處漏風,灶膛裡的火光明明滅滅,映照著楚雲聲冷峻的眉目。一些草木灰衝到了臉上,楚雲聲皺了皺眉,一身的金貴都被打碎了,頗有些灰頭土臉的感覺。
但陸鳳樓卻覺得不好笑。
他湊過去,用袖子給楚雲聲擦了擦汗和灰。
楚雲聲攔了他一下:“小心,有火。”
鍋內的水沸騰起來,楚雲聲舀了一碗給陸鳳樓捧著暖暖,又道:“除開集市,大多村子都會挑著扁擔籮筐去其他村子或官道上叫賣。也有些特產出名的,會有外鄉人上門買。”
“桌上這些臘肉臘腸零碎,是村民湊起來的。往年若收成好,有些餘財,家家都會多做些這種易存的吃食。今年一家尚且難抽出一樣來,想必是沒有餘財吃肉做腸。這還是京城附近。”
陸鳳樓看著手裡的熱水:“賑災?”
“治標不治本。”楚雲聲道,示意陸鳳樓去看桌子上狄言背來的那兩個大包袱,“授之以魚,不如授之以漁。隻要有一條路能走,那老百姓便天生知道該怎麼活下去。”
陸鳳樓起身去解開包袱,裡頭是一堆從未見過的奇怪東西。這堆東西上頭還有封信,信已經打開過了,陸鳳樓明白楚雲聲的意思,便將信紙抽出展開——
“稟王爺:兩樣物件俱已尋到,確是可果腹之糧食。南洋商人稱其一為苞米,其二為番薯。屬下按您的畫作對比幾番,俱都一般無二。又著人蒸煮,也如您所言,甜嫩可口。商人稱其產量高於稻米,下等田地也可大量種植……”
陸鳳樓捏著信紙的骨節微微泛白。
他不是何不食肉糜的那類帝王,自然看得出這信中的含義。隻是這信,卻是楚雲聲給他的。
陸鳳樓沉默片刻,道:“老師想要什麼?”
楚雲聲抬眼瞧著那顆球僵硬的背影,想了想,還是提了個條件:“明年再親政。”至少得明年,他才能清理乾淨這裡裡外外,順便磨掉小白眼狼的心防。
“全聽老師的安排。”
那顆球答應著,聲音平穩,楚雲聲卻平白從中聽出了一絲憋悶和委屈。
不能抱過來哄哄,楚雲聲便隻好低聲道:“站著不冷?坐回來。”
作者有話要說:楚雲聲:番薯玉米,穿越者的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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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章存稿修完就二合一發了。明天有一章。
隔壁無人監視修存稿時發現個**ug_(:з」∠)_隻能明天再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