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二一愣,背後莫名滲出了一層冷汗。
他迅速收回視線,專心握住方向盤,不再多看。
得了鬱鏡之應允,也在楚雲聲意料之中,隻是他並沒有選擇去靠鬱鏡之微微展開的右肩,而是在狹小的車廂內蜷了下長腿,直接側躺到了鬱鏡之的腿上。
他麵朝著鬱鏡之的小腹,伸出一手握住鬱鏡之腰側,在鬱鏡之的後腰和車座椅背之間形成了一個天然的支撐,恰好緩解了鬱鏡之後腰槍傷在顛簸中的疼痛。
略顯粗糙的軍裝布料摩擦臉頰鼻尖,皮膚感受到的肌肉線條俱都在瞬間繃緊,僵硬成了鋼鐵。
自上垂落的目光倏忽釘在楚雲聲身上,如冷利的冰箭。
一隻手也隨之落下。
覆著薄繭的手指搭上楚雲聲的喉結,羽毛般輕盈滑過,卻藏著冷銳致命的危險,像是隨時都會按壓碾碎這脆弱的喉骨。
楚雲聲沒有理會,滿麵倦色地閉上了眼。
那隻手頓了頓,慢慢移開了。
楚雲聲很清楚鬱鏡之身上的多疑並不與愛憎分明衝突,所以在他無聲地照顧鬱鏡之的傷處時,鬱鏡之可能會懷疑會猜測,但卻絕不會無憑無據對他做些什麼。
或許真是太過疲憊,又或許是這一世又一世刻入骨髓的熟悉氣息給予了寧靜,楚雲聲在這過分顛簸的路途中竟然真的睡了一個短暫的好覺。
等到再次睜眼時,夜已經很深了,車子似乎中途去了一趟京郊,在從城外的道路前往火車站,怪不得明明金公館離火車站很近,鬱鏡之卻說還遠。
鬱鏡之對做了次靠墊一事像是已經並不在意,在遠遠看到北平火車站的燈光後,便麵色如常地讓醒了的楚雲聲起來。
過了子夜,火車站冷清空蕩,沒有幾個人。
汽車停在了站外,楚雲聲隨鬱鏡之進了車站,有提著馬燈的列車員立即過來小心引路,來到了一趟貨運火車旁。
火車附近的月台上還隱約立著幾個人影,其中一人似乎望見了鬱鏡之,急切上前幾步,一邊伸手握來,一邊急聲道:“鬱先生!此次東北之事全靠鬱先生斡旋,遠生方能平安歸來,感激之情,實是溢於言表!隻是不知遠生沈陽家中……”
鬱鏡之迎上這人,用力握住那隻手,麵上露出溫和笑容,語帶寬慰道:“我已讓路允去了沈陽,若能接到鄭先生的家人,必往大連轉水路,避開追捕,與我們在津城會和。鄭先生大可放心,時間緊迫,先上車吧。”
鬱鏡之言辭堅定,所說的話帶著令人切實信服的力量,令那位鄭先生漸漸冷靜下來。
月台上的人陸續上了火車。
進到車廂內,借著煤油汽燈放射出的明亮光線,楚雲聲這才看清這位鄭先生的樣貌——中山裝,寬眼鏡,唇上有著一撇胡須,是個相當中正寬和的麵相,氣質也頗為溫文,極像一位教書先生。
這趟貨運列車的這節車廂全是空的,臨時擺了些桌椅。
一行人進來後,各自找地方休息,那位鄭先生被引到了下一節似乎可以做臥鋪使用的車廂,楚雲聲則是坐到了鬱鏡之的對麵,將皮箱內的檔案袋拿了出來,遞給鬱鏡之。
鬱鏡之麵色平淡地接過來,邊翻開看,邊道:“我之前給海城去了電報,已經劃好了建廠的地。”
楚雲聲為鬱鏡之的雷厲風行點了點頭,想起方才在車站無意中看到的列車時刻表,道:“這趟車原本不會在津城停。”
鬱鏡之掀起稿紙的手一頓,道:“現在也不會。”
楚雲聲抬眼看向鬱鏡之。
“這位先生名叫鄭遠生,發表文章無數,引導著之前席卷半個華國的文字運動,是一位值得尊敬的人。東北局勢混亂,他又被多方勢力追捕,我受人所托,接他前往海城。他不舍他的家人,但他從邊境便開始被通緝,無法返回沈陽。”
“饒是我應承了去接人,鄭先生也仍放心不下,幾次想要不顧安危回轉,到了北平也是不甘。但他不能死在東北,許多人還需要他。”
鬱鏡之向後靠進椅子裡,直視著楚雲聲的眼睛,沉聲道:“他有一個賢淑的妻子,和一對不滿十歲的兒女。”
“路允沒有去沈陽。但我去了。”
他去了,卻什麼也沒能帶回來。
楚雲聲覺得車廂內的空氣霎時變得沉悶凝滯起來,如一汪濃稠的血般,在往肺內灌著。
他清楚鬱鏡之選擇推遲告知鄭遠生真相的原因,也清楚連一撮灰都帶不回的場景會是怎樣——這個世道,也不知是死去的人更苦,還是活著的人更難。
楚雲聲隔著一盞煤油汽燈望著鬱鏡之。
大約過了許久,又像是過了一會兒,他收回視線,抬手拿起了桌邊的暖水壺,倒出滿滿一杯熱水,放到了鬱鏡之麵前。
鬱鏡之看了他一眼,沒有動那杯熱水,但僵硬按在檔案袋上的手指卻緩緩動了動,於片刻後,重新掀開了那一遝厚厚的稿紙。
與此同時,千裡之外的海城。
前半夜人聲鼎沸的戲樓漸漸熄了燈籠,賓客散儘,冷清下來。
有夥計來掃戲台子上的賞錢銅板,並著桌椅間的瓜果花生皮,嫋嫋冷卻的茶香還在席間縈散,猶如花旦清亮婉轉的唱詞,繞梁不去。
戲台後邊兒,小院當中的天井處正站著個身穿白衫的清麗少年,提著半桶水倒進木盆裡,擦拭麵龐。清泠泠的月光照著他半邊身子,將他勾成一道綽約的影子。
少年正擦著,後頭傳來一陣急慌慌的腳步聲。
一名穿著青色長袍的豔麗少年快步跑過來,身上風塵仆仆,像是剛從外頭回來,一見著白衫少年就急道:“白楚,你怎麼在這兒躲著,我有要緊事要同你說呢!”
白楚用帕子擦乾臉上的水,輕聲道:“淩碧你急什麼,有話慢慢說。什麼要緊事?”
說著,白楚對李淩碧招了招手,又取出塊帕子來給他擦額角的汗。
李淩碧任由他擦著,扁嘴道:“還不是那廠子的事……我同宣少打了賭,立下字據了,要是能自己跑下廠址的事來,宣少給我大洋投資,就與我合夥辦廠做買賣。我這幾日都為這事跑動著,連往日那些客人都陪著笑臉應對,眼見選好了一處地方,都和人商量起了價錢,卻一眨眼就被人奪了去!”
白楚詫異道:“怎麼就奪了去?”
李淩碧一轉身坐到小凳子上,又氣又不得不壓低聲音,小聲道:“是鬱先生要了那塊地,做什麼卻又不說……我琢磨鬱先生家大業大,壓根兒就不缺那塊地,隻可惜我見不到他,不然定用我的三寸不爛之舌說服他將地轉賣我……”
這般念叨著,李淩碧便抬手抱住了白楚的胳膊,眼珠輕輕一轉,道:“說起鬱先生,白楚,你是不是認識鬱先生呀,我聽說他聽過你的嗓音,還讚過一聲呢……”
白楚還沒明白李淩碧的意思,隻搖頭道:“鬱先生那樣的人物,我哪裡認得。”
李淩碧瞧著白楚的樣子,心道你不認得誰認得,裡你倆可是一對呢。
投身到這個時代,李淩碧是決不願放棄自己辦廠崛起的念頭的,如今第一步就受阻,那可不行。既然地到了鬱先生手裡,那就隻能讓白楚去試試了。
至於白楚會不會因此走上被鬱先生渣的賤受的老路,李淩碧一時是顧不上了,大不了日後他混出樣子來,能抗衡鬱先生了,便想辦法把白楚撈出來。
李淩碧心念轉動,嘴上便道:“算了算了,不提這些掃興事了。哎白楚,眼看上元節就要到了,戲班有大戲要開,你練了這麼久,這麼厲害,要不要趁這個機會正式登台?這事兒包在我身上,準成!”
白楚看著李淩碧燦爛的笑臉,心中也鬆快明媚。
在李淩碧期待鼓勵的眼神注視下,他微微笑了笑,點了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