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僵持了片刻,高瀾麵前的第二盞茶都要涼了,他終於不再忍耐,霍然起身,冷冷道:“高某不喜歡喝茶,既然鬱先生沒有正事要談,那高某趕時間,便先告辭了。”
“高先生慢走,不送。”鬱鏡之道。
到了此刻,高瀾才終於確認,鬱鏡之並不是在賣弄什麼,竟真的隻是請他喝茶,不談其他,這簡直詭異。
事有反常必為妖,高瀾遲疑著看了鬱鏡之一眼,卻發現鬱鏡之正低頭瞧著掌心的一塊懷表。刹那間,高瀾如醍醐灌頂般,恍然意識到了鬱鏡之今日所為的真正含義。
“奸計!”
高瀾猛地轉身,怒視鬱鏡之。
路允當即戒備拔槍。
鬱鏡之虛抬了下手,微微一笑:“兩盞茶的時間足夠談妥太多事情,交換太多利益,高先生就算現在立即走出去,也是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
“你若心平氣和離去,便會有人認為你已與我合作,相談甚歡。你若麵無表情離去,也會有人覺得你是在掩飾與我的交談結果。你若怒氣衝衝離去,還是會有人猜測這是否是你我合力演的一出戲,故作不和。”
“當然,高先生也大可對外多解釋幾分,端看可有人信了。”
鬱鏡之瞧著高瀾的臉色,勾起了唇角。
高瀾陰沉地看了鬱鏡之一眼,一言不發,大步離開,沉重的軍靴踏在木地板上,聲若暴怒的雷霆。
雅間很快恢複清淨。
樓下長街的隊伍迅速行進離去,仿佛再多停留一秒,便要沾了晦氣似的。
楚雲聲從屏風後走出,掃了眼桌上高瀾動都未動的茶水,淡聲道:“此舉隻能算作推遲,高瀾不會放棄海城,即便沒有南北夾擊,也依然會有趁火打劫。”
鬱鏡之斂起笑意,輕聲道:“能拖一時是一時。我們缺的便是時間。若再有兩三個月,兵工廠便能支持足夠的武器了。”
“隻有武器,還遠遠不夠。”
楚雲聲道。
鬱鏡之靠在座椅上,閉了閉眼,沒再說話。
一種遲來的、沉重的氣氛漸漸在屋內彌漫開來。
不夠,自然是不夠。
時間不夠,武器不夠,物資不夠,實力不夠,一切都不夠。
若非是真的不夠,他們又怎會在明知可以短暫維係和平的時候,冒險去將計就計,滅東洋情報據點,殺亞當斯,攔截高瀾呢?
楚雲聲知道,按照鬱鏡之的計劃,便是有了自己的參與,他也至少要需要三五年的時間增強實力,將一切資本都變得更加雄厚,才能真正有能力與信心驅逐韃虜,支持鄭遠生他們的事業,改變海城。
但蝴蝶翅膀的扇動,卻也是有限的。
它或許扇得動海嘯,扇得動劇情,卻扇不動既定的曆史的車輪。
如果楚雲聲記得沒錯,原劇情中,歐洲那場會議結束後,東洋的軍隊就會踏入青州半島。而在徹底侵占青州半島後,他們將會和自東北南下的東洋軍彙合,一同攻破金陵,劍指海城,如入無人之境。
歐洲會議的結果無法改變,東北的戰局膠著,一切似乎都已成了定局。
而東洋軍南下的時間,隻可能比原劇情提前,卻絕不會更晚。
這就是現實,這就是曆史。
在那晚被鬱鏡之隱約點出身份來曆時,楚雲聲就決定將這個消息告訴鬱鏡之。
比較出乎楚雲聲意料的是,即使鬱鏡之並沒有原劇情可以劇透,他也仍舊從時局的變化中窺到了這一點,肯定了楚雲聲的說法。
之後,隱秘的調查,謹慎的調動,殫精竭慮的布局。
利用亞當斯之手清理東洋情報網,隻要東洋人對海城的了解和掌控少一分,那他們到來的時間就能推遲一分。
殺亞當斯,同路易和法蘭西交易,如此便有三方製約,東洋緊咬德意誌,德意誌又咬法蘭西,水混了,歐洲那場會議便又得多扯皮一段時間,即便結果無法改變,但至少爭取了時間。
大張旗鼓攔截高瀾,卻隻喝茶不談事,一是楚雲聲和鬱鏡之都清楚,高瀾來這裡就是為了海城,絕非可以合作的對象,二便是利用高瀾迷惑其他勢力。
隻要高瀾進了廣來茶樓,見了鬱鏡之,那其他勢力就很難再去真的信任高瀾,至少東洋人絕不會信他,利用倒是很有可能。但高瀾也不是善類,是不會甘心被東洋人利用的。
一旦高瀾無法取信東洋,那他與東洋軍對海城形成的南北夾擊之勢一時半刻就成不了,海城麵臨的危機便可大大降低。
楚雲聲前兩日同鬱鏡之去見方既明,被批莽撞,毫無章法,但如此種種,卻是最有成效。
至於青州半島與東北的諸多事宜,也都隻能是儘力而已。人不是神,總要承認自己也會無能為力。
所以,歸根結底,他們這段時間所做的一切,都隻是為那一天的到來做出準備。
楚雲聲也清楚,許多有識之士,必然也有這個擔憂或猜測,隻是他們遠遠未能做好準備。
便是方既明和鄭遠生,得到鬱鏡之的暗示後,也不太相信剛剛恢複和平的世界,馬上就又要燃起戰火。
但這就是事實。
又對坐喝了半盞茶,楚雲聲和鬱鏡之也不再多坐了,兩人打道回府,出門上了一輛汽車。
車開到租界的寓所,剛一下車,楚雲聲就見劉二匆匆過來,低聲道:“先生,事情出了點岔子,咱們的人製造混亂,幫李淩碧逃走了,但還沒來得及抓他,人就被天明會的人帶走了。”
天明會。
楚雲聲聽到這三個字,想到的第一個人,並非是杜天明,而是杜七。
而被他想起的杜七,卻剛一槍斃掉最後一名與他一同救人的手下,然後帶著李淩碧直奔一處藏身地點。
顛簸與穿行中,弄堂的白牆青瓦飛速後退,天際漫上綿綿的陰雲。
李淩碧趴在杜七背上,輕輕喘著氣,低聲問:“七、七哥,你怎麼將他們都殺了?他們……不是你的手下嗎?”
杜七眼中閃過一絲不耐,但語氣卻帶著溫柔的歎息:“淩碧,你就是太善良了。我雖然也是舍不得,但他們不得不殺,你現在被顧家盯上,處境不好,多一個人知道你的去向,就多一分危險。”
“七哥,你會保護我的,對吧?”
李淩碧又問。
杜七飛快越過狹長弄堂內流淌的汙水,笑了聲:“那是自然。”
李淩碧點了點頭,道:“那七哥你知道我染上大煙了嗎?我之前和你說過,我曾見到宣清河用這種手段控製一些人為他賣命,卻不想,他對我也下了毒手。”
“我也不知自己是何時染上的這東西,顧齊書雖然綁了我,拷問我的秘密,但也真是在幫我戒煙癮,七哥,等安頓下來之後,你也會幫我戒吧?”
杜七的腳步微微一頓,眨眼又恢複正常。
“這東西難戒得很,我還沒見過有誰真有那個能耐戒成功。但淩碧你既然有這個決心,那我自然會幫你。但若是戒失敗了,你也莫要灰心喪氣,左右不過是大煙,當個趣兒抽一抽,也算不上什麼,若你想要,那些膏子便要多少有多少。”
“淩碧,我絕不會委屈了你。”
杜七的嗓音仍舊溫柔深情,但李淩碧卻隻感到了陣陣寒意。
他閉緊了嘴,不再說話了。
作者有話要說: 二更。
明天一更,後天繼續日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