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衣女子?
楚雲聲目光微凝, 轉頭和謝乘雲對視了一眼。
此刻,兩人不約而同地想到了楚雲聲被施以李代桃僵之法時,於雨夜山道遇到的那道身穿紅裙的季靈的幻影, 難道寧壽遇襲一事與季靈有關?
“這紅衣女子是何模樣?”楚雲聲問道。
寧平安恍惚地回憶著,神色隱約透著憧憬與愛慕:“她長眉鳳眼, 身量很高,相貌嬌豔好比牡丹, 又很是英氣, 就是性子似乎有些刁蠻,脾氣不好, 還喝罵了我幾句……”
寧壽這貼身小廝還挺識字懂詞, 說話文縐縐的。
聽著這拽文的形容描述,謝乘雲眸底不由浮出一絲笑意,略帶促狹地瞥了眼身側的聖女資深扮演者楚雲聲後, 便又看向寧平安, 聲音輕緩,循循善誘地道:“這女子叫你去了哪裡,你又看見了什麼?”
“她叫我……去了、去了東勝山南側的龍章瀑布……”
寧平安老實道:“比武結束後, 少爺氣怒離開,我擔心少爺,追了上去……追到一處山澗邊, 我就找不見少爺了。然後我聽見了打鬥聲,在很遠的地方,我以為是少爺遇到了趁火打劫之人, 匆忙朝那個方向跑。”
“跑過去,我沒看見少爺,隻看到了那紅衣女子在追殺一群黑衣人。”
“那群黑衣人有十多個, 武藝都很高,但無論他們用怎樣的兵器,使出怎樣的招數來,那女子一掌便殺一個,毫不費力。她追著那些人,好像並不急於殺了他們,而像是貓戲老鼠一樣,故意放著耍弄。”
“我躲在林中遠遠瞧著,大氣都不敢出,卻還是被那領頭的黑衣人發現了,——一陣黑風!一陣黑光刮過來,我喘不上氣,馬上就要死了!”
“然後……她救了我,那黑衣人趁機逃了。”
“她沒有去追,留下來問我是否是寧家的家丁,我應了,她便帶著我到了龍章瀑布底下。那裡有一片亂石和樹林,少爺就躺在林子中央,渾身上下都是血,衣裳碎了大半,心口的位置被用血跡畫了半個鬼麵……”
“少爺還有氣,就是怎麼都叫不醒,我嚇壞了,想求紅衣姐姐救命,一轉頭,卻不見她的人了。”
“我本想背著少爺往龍章瀑布後邊去,那是鄭家的礦區所在,興許能找到守衛此地的鄭家人幫忙,但老爺與鄭家交惡,少爺又重傷,我怕鄭家下毒手,不敢冒這個險,思來想去,便隻好先下山。下山的途中,遇到了幾位好漢,替我往府裡報了信,才有人來接我與少爺回去……”
龍章瀑布,黑衣人,鄭家礦區,心口的鬼麵圖畫。
這一番話交代得可謂是令楚雲聲有些意想不到,短短幾句,便能模糊看出此間的水究竟有多深。
“回府之後,你家少爺可曾醒過,寧家主與其餘寧家人又有何表現?此外,你來到此處,被人看守,是因養傷,還是你發覺了寧壽身上有與以往不同的奇特之處?”謝乘雲繼續問道。
“少爺沒有瘋!”
這次幾乎是不假思索,寧平安稍顯激動地脫口道:“少爺隻是受傷傷了腦子,剛剛醒來,沒有看清平安,所以才給我平安一拳……家主把少爺打暈了,叫了很多大夫來,後來少爺半夜清醒了,就認出來了。”
“少爺傷了我,很愧疚,又說自己經脈廢了,不能再習武,不需要未來的劍侍了,便求家主還了我身契,給我五十兩銀子,將我送出府。”
“我不願離開,但還是被趕走了。我租了這裡的院子,隻先住著,等少爺回心轉意,叫我回去。五十兩我也分文沒動,都留著,等著還給老爺和少爺。沒有人看守我,這裡隻住著我一個,隻是少爺念著舊情,一直派人來送米糧……”
“少爺受傷,家主日日都陪著,十分關心少爺。二房和三房的老爺們趁機派底下出色的嫡子嫡女們去打理家族事務,想謀奪未來家主之位,除此之外的一些亂象,都被家主強勢按下去了。”
“他們都是在癡人說夢,便是沒有少爺,家主也正當盛年,至少還能當十幾二十年的家,哪就輪到了他們?”
“而且,我相信少爺一定會好起來的,一定會好……”
寧平安喃喃地念著,半垂的眼皮痙攣跳動了兩下。
見狀,楚雲聲迅速抬手,向寧平安的頸側駢指一點,趕在秘法失效前令人再次暈了過去。
這次這形似幻夢的秘法取得的效果要比上次好上許多,這既有寧平安隻是含神初期,修為很低的緣故,也是楚雲聲自上次之後,完善了許多的原因。隻不過這秘法的弊端也越發明顯,若是被控者被問及的問題會引起較大的情緒波動,秘法便會很快被掙脫。
這一點,恐怕是目前的生生易道經無法彌補的,唯有遍覽武林百家武學,博采眾長,方能尋到更進一步的契機。
寧平安剛倒,謝子軒便飛身落回了院中。
他臉色微沉,搖頭道:“那定丹身法詭異,輕功了得,擅長隱匿與奔逃,若要追擊會花費不小的功夫,我不放心你二人,便沒有再追。”
謝乘雲倒不意外,笑了笑道:“誰能想到寧平安一個小廝身邊竟會有定丹高手監視?要真能料到,那再加上風雨二老,三名定丹,那麵具男子決計走脫不了。此人來曆不明,寧天成沒那個膽子與實力用這種方法設下陷阱,來釣幕後凶手,若他真如此看重寧平安,也不會把他放出府,沒有什麼是比放在眼皮子底下更令人安心的。”
謝家既要查寧家,那來的自然不會隻有謝子軒一個定丹,但明麵上確實隻有他一個,畢竟謝家來此,名義上隻是為了給寧壽帶來一位名醫而已。
而暗地裡,除謝子軒外,另外還有兩名謝家的客卿,皆是定丹中期,被稱為風老、雨老,兩人這幾日正一個監視寧家,一個探查金陵城。
謝乘雲道:“抓得到這定丹自然是好,抓不到說不得也會有驚喜。二叔,我與楚楚要走一趟金陵城外的龍章瀑布,此地就勞二叔再守上一晚,看看螳螂捕蟬之後,會驚動幾隻黃雀。”
謝子軒略感詫異:“龍章瀑布?”
謝乘雲轉述了遍從寧平安口中套來的消息。
謝子軒聽罷,又囑咐了幾句,便拎起寧平安,恢複院子,潛伏在此,與謝乘雲和楚雲聲二人分頭行動。
午後日頭偏斜,暑氣蒸騰。
金陵城玉帶般自粉牆青瓦間穿過的秦淮河上,浮浮沉沉著幾座畫舫小舟,驅散了悶熱的涼風拂過岸邊垂柳,撲動船頭垂落的輕紗,散得粼粼水光中俱都是嫋嫋的胭脂香,與清泠泠的琵琶聲。
蟬鳴昏昏,綠蔭低低,聽曲冰瓜,打扇小憩,消得幾番暑熱炎炎。
公子哥們聚在玉石涼席上,靠著瓷枕,談笑風生,推杯換盞。
一名俊秀公子望著河岸對麵鄭家綿延廣闊的宅邸,舉杯酸了幾句詩文,引得哄堂大笑。
此人氣得臉紅,笑罵眾人,俯身推開依偎過來的嬌娘,便要取筆墨,較量一番,隻是上好的宣紙剛一鋪開,筆未落,紙上卻忽地多了一點臘梅般的殷紅。
公子哥一愣,以為自己酒醉看花了眼,正定睛再要去看,卻忽然半邊身子一重,轉頭,美豔的琵琶女笑容凝固,脖頸上一道紅線,船身一蕩,紅線裂開,便有頭顱啪地滾落。
“啊——呃!”
驚懼的尖叫還未出口,喉管就已破裂。
公子哥死死握著毛筆,雙目圓睜,也同這畫舫的其餘人一樣,栽倒下來,成了具冰冷屍體。
方才還熱鬨愜意的消暑詩會,眨眼便死寂無聲,屍橫遍地。
血水漸漸積多,在船艙覆蓋了淺淺一層。
一道輕紗的陰影後,麵具男子現出身形,盤膝坐下,帶著血洞的手掌按在血水中,刹那間,便有源源不斷的血氣聚攏,隨著他功法的運轉,被他納入體內。
肉眼可見地,掌心劍氣繚繞難散的傷口飛快愈合了起來。
“喪門星,我記得我說過,不論尋我還是殺人,皆不要來鄭家方圓十裡內。”
一道素衣倩影落在船頭,隔著層層輕紗,冷冷地看著船內的人:“你當我的話是耳旁風了?”
專造滅門殺孽,綽號“喪門星”的麵具男子睜開眼,目中閃過一抹譏諷冷意,頭也不回道:“聖女之命,某自然不敢不從,隻是事出緊急,又極為重要,某等不得動用聖女留下的聯絡手段,自覺親自前來才算穩妥。”
“至於殺人,這可不是我想殺的。”
喪門星手掌翻轉,眼露陰戾:“若不及時吸取些新鮮血氣,我這一道斷魂掌,可是要從此廢了。想必聖女也不想看某折損大半實力,跌下定丹中期吧。若是如此,在這金陵城中,怕是無人可為聖女護道了。”
輕紗撩動,來人步法飄渺,一步進入船艙,卻正是本該在鄭家打坐修行的季靈。
季靈凝目看向喪門星掌心的血洞,神色微動:“謝家劍指?”
喪門星麵上閃過一絲疑惑之色,似是沒想到這個隻能在白龍榜上掉個末梢的九仙宮聖女竟還有此等見識,能一眼認出謝家劍指。
他知道季靈曾兩次挑戰謝乘雲慘敗,領教過撫雪劍,但謝乘雲隻是含神,還未練成謝家定丹才有的劍指,所以季靈能認出謝家劍指,還是令他頗感詫異。若非他早年曾與謝家定丹交手過,也難以迅速確定這氣息和痕跡。
“你看守寧平安,遇到謝家人了?”季靈道。
喪門星皺眉點頭:“來的是兩個含神小子,和一個定丹中期。寧家是上京謝家的附庸之一,寧壽之事引來謝家也不稀奇。金陵城局勢恐有大變,謹慎起見,聖女最好聯絡派中的木長老,請她速速趕來,助我們尋到那怪人,奪回天子劍。”
季靈眼底掠過一抹異色,麵上卻桀驁不服道:“若通知了九仙宮,豈不是暴露了我們無能至此,來江南不僅未尋到鑄劍大師,將天子劍修補成功,還被人趁機奪了去,找都找不到?”
“九仙宮從不留廢物,你我這樣的消息傳去,趕來的援手要做的第一件事就得是滅了我們。不要去賭木長老一個定丹後期能否在派中一手遮天,遮掩此事,你賭不起!”
喪門星沉了沉臉色,不得不承認季靈說出的也是他心中猶豫遲疑之處。
“走,先回去看看。”
季靈思索片刻,下了決定:“若那怪人如我想的一般,也會盯著寧平安,那謝家定丹與你的交手,必會驚動他們。我們去查看一番,或有些蛛絲馬跡留下。”
喪門星眼珠轉動,隱約覺得這話有些草率蹊蹺,但卻又無法立即尋出不對來,心中急尋那怪人與天子劍的線索,便應了下來,稍稍打坐療傷後,與季靈再度潛回馬市附近,來到寧平安居住的小院。
隱在廊簷陰影中,喪門星環視院內,傳音入密道:“門窗與地磚都被清掃過了,方圓百丈無人,寧平安在房內,似是昏迷。”
“他們沒帶走寧平安,是怕打草驚蛇?”
季靈小心穿過院中,觀察著四周遺留的戰鬥痕跡,點頭回道:“應當是謝家人看出了你並非是寧家派來保護寧平安的人,為避免驚擾到寧家,所以未帶走寧平安。看來謝家這次前來金陵,彆有目的,還有事在瞞著寧家,暗自調查。”
說著,她閃身進了房內,來到床邊,檢查寧平安身上可有異樣。
喪門星跟進來,望著季靈輕盈利落的背影,莫名覺得他們九仙宮這位聖女,似乎和以前不太一樣了,有時若有似無流露出來的滄桑和冷厲,要比往日的驕橫凶狠多上許多,一點都不像一名雙十少女。
“你在看什麼?”
季靈忽然回頭。
喪門星心頭一跳,竟下意識回避了下季靈的目光:“能看什麼,自然是看床上的寧——”
口中敷衍著,喪門星視線調轉,隨意瞥向寧平安,然後便是目光一凝,臉色大變:“聖女小心!”
疾呼出口。
喪門星拳掌變幻,黑氣繚繞,卻未第一時間出手衝來。
極致的危險感襲上心頭,季靈霍然偏頭,便見床帳微揚,老舊的拔步床後轉出一名臉色蠟黃、五官平凡的中年男子。
男子左手握刀,神情無波,緩步走出,靴子落地,便好似重重踏在了喪門星的心頭一般,令他心神震動,如臨大敵。
四周幽暗凸顯,刀氣漸起,罡風凜冽砭膚。
屋外白晝烈陽,屋內卻頃刻陷入昏昏暗夜。床榻桌椅,房梁門窗,忽如坍塌一般漸漸消失。喪門星的視野空空茫茫,唯餘中年男子一人,提刀抬眼,凝視著他,平凡普通的麵容漸染上妖魔般的幻魅奇異。
“定、定丹巔峰!”
喪門星確認了男子的氣息,失聲叫出的同時便迅疾後退,身融陰影,欲要闖出這異象。
生死關頭,他哪還顧得上季靈這個含神期的累贅,全力一擊,就為打破對方的異象逃走。
硬碰硬不行,但論起遁法跑路的本事,便是尋常的定丹巔峰也不一定能將他捉到。
邊施展拳掌,喪門星邊在心中大罵季靈,自從他被派來協助季靈盜取天子劍,尋鑄劍大師後,就一直在走黴運,要麼是丟了天子劍,要麼就是動不動便遇到比自己實力強上許多的敵手。
他好歹也是個定丹,在這金陵城裡,卻跟隻見不得光的老鼠似的,見誰都要抱頭逃竄,實在是太過可恨。
“‘喪門星’羅申,以滅人滿門、屠戮平民百姓為樂,修九仙宮魔典大化血術,邪魔外道,罪大惡極,當殺。”
中年男子的目光掠過僵立在床邊的季靈,並未將她的實力看在眼裡,隻單手抽刀,一步步走向喪門星。
隨著他的步伐邁出,他周身駭人的氣勢便也如平地拔起的山嶽一般,強盛無比,壓迫至極。
喪門星咬牙道:“這位兄台,你是何人?既知我是九仙宮長老,那有什麼事我們不妨坐下聊聊,何必一定要動刀動槍,傷了和氣?”
中年男子恍若未聞。
錚的一聲,長刀出鞘,恢弘若蒼天臨視,覆壓而下,沉重無比。
周遭的氣流頓時凝固,氣息儘皆鎖死,仿若所有感官陷入黏稠泥漿之中,麵對天塌之勢,又被沼澤拉扯,混沌無力,幾近絕望。
然而,喪門星終歸還是定丹。
他見此人鐵了心要殺自己,自己又無法突破異象的封鎖逃走,便也悍然轉身,一掌劈出,黑氣如四散狂竄的遊蛇,張牙舞爪,傾巢而出。
“我實力雖不如你,但你若想殺我,可也絕不容易!”
群蛇嘶鳴,雲氣湧動。
喪門星探掌旋轉,抓取擰住無數掌勁,緊握成拳,一擊而出,仿佛瞬間打穿了空間與距離,一息而發一息而至,拳芒如旋風衝出,砸在了斬出的長刀上。
長刀一震,劃出無數殘影,不可抵擋的威懾與幽暗之意更盛,好似巨人抬腳踩踏,一刀一下,沉重恐怖,契合法理。
四周黑暗如潮水,層層湧來,瘋狂拍打著肆虐的群蛇,將其一口口吞沒。
在這無可抵擋的強橫刀光下,拳芒與旋風崩解,喪門星臉現猙獰,一聲低吼,再度變拳為掌,打碎似真似假劈落的長刀殘影。
最後一道殘影碎裂時,他猝然轉腕,手掌玉白褪去,從金石變為了柔水。雙手纏繞推出,水波晃動,囚住了長刀的刀鋒。
喪門星撤身,十指拂動,凜凜刀光便從指間一寸寸閃出,震動錚鳴。
刀與掌連粘,內力相抗。
“這位兄台,現在願意坐下來好好談談了吧?”喪門星略有得色地揚起下巴。
中年男子淡淡瞥了眼喪門星,嘴角泛起一絲譏嘲。
下一刻,他周身忽起狂風,原本如江河的內力真氣霎時間便成決堤的滔天洪水,長刀如影從喪門星的指間一散,又眨眼於他的額前凝聚。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