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亦步看向枕邊人黑暗中的後腦。
他的搭檔正背對著這邊, 睡得不怎麼沉。和以往不同, 這次對方特地擠向床邊, 似乎是想離自己遠一點。
為了證實這個猜想, 唐亦步兜好被子, 往床中央靠了靠。按照以往, 睡熟的阮先生會無意識地貼過來, 微微縮起四肢,試圖攫取更多的體溫。可這次阮先生沒動——他安靜地貼在床沿, 亞麻睡衣鬆垮垮地垂下,露出白皙的後頸。
人類思維的慣性影響真大。唐亦步有點委屈, 他設想了很多可能,但沒有一種能解釋對方的奇妙態度。
他悄悄伸出手, 指尖在對方脖頸兩厘米處停住, 又慢慢收回。兩人在極樂號的第一天過得雞飛狗跳, 阮先生一定累得夠嗆。如果貿然弄醒對方,搞不好會讓已經有點微妙的局麵變得更糟。
就在他試圖參透搭檔的神秘情緒時, 他的目標翻了個身, 略嫌冰冷的目光投射過來。
阮閒沒睡好。
這讓他感覺更加不快。長久以來,他早就習慣一個人入眠。可短短幾周,另一個人的陪伴與否就已經開始影響自己的睡眠質量。
太過危險。
或許是唐亦步的非人特質太強,或許是他們之間的鴻溝過於根深蒂固。誰說“絕不可能互相信任”不是信任的一種呢?陰暗的安心也是安心,不可否認的, 與唐亦步的相處讓自己十分舒適。
阮閒有點懷念自己那個被廢掉的項目, 有那麼幾個瞬間, 那種舒適感讓他想起那間藏著膠質糖果的溫暖機房。
當時他可以把其他人類全部隔絕在外,就像現在。
那仿生人小半邊臉陷在柔軟的枕頭裡,手還僵在空中,一臉被逮了個正著的尷尬。被阮閒瞪了幾秒,唐亦步縮回手,卷緊被子,金色的眼睛眨了眨。
幾小時前,麵對唐亦步“毀掉哪邊”的問題,阮閒給出了一個相對模糊的答案。
“看情況。”當時他這樣答道。
他考慮的方案不少,但每個都需要根據明滅草的研究結果進行調整。看來唐亦步對這個答案不是很滿意,阮閒心想。
“有什麼問題,你可以直接問。”他開口說道,“但我個人建議你把問題留到明天,明天我們有一整天的時間泡在實驗室。”
唐亦步看起來更困惑了。
“好。”那仿生人不怎麼確定地說道。“不過我們得時刻確認段離離的狀況,萬一她想辦法向馮江暴露你的事情,你再回走石號……”
阮閒翻了個身,繼續背對唐亦步:“嗯,但我想樊白雁不會連這點事都處理不好。”
關注肯定還是要關注。如果樊白雁真的沒管好段離離,那事情就更有趣了——這樣的事情還能出紕漏,極樂號真正的傀儡是誰還很難說。
與此同時,馮江半躺在漆黑的牢房之中。
剛用完午餐不久,他正等著和樊白雁打個招呼,相對“禮貌”地表達自己想要離開的意思。接待室門前,馮江在心中反複溫習準備好的借口,順便等段離離來接應,突然就被人從腦後擊暈。
再醒來時,自己已經被扔進了牢房,麵前一片黑暗。
“我、我什麼都沒做!”他晃著結實的鐵欄杆,啞著嗓子嚷道。“請讓我見見樊白雁!段離離也行!……一定有什麼誤會!”
“喲嗬,還想著見副船長,小子色膽還挺大。”看守人踹了腳鐵欄杆,“這個時間,副船長估計在‘忙’呢。”
看守的同伴在黑影中發出一陣不怎麼友好的猥瑣笑聲。
馮江咽了口唾沫,急促的呼吸帶起氣聲。段離離說得對,這裡就是個金粉裝飾的魔鬼洞窟。
“放心,樊老寬宏大量得很,不會真對你做啥,不然你還能在這喘氣?八成是你小子一來就惦記上副船長,乾了點什麼,讓船長捉了個正著。”
“我和離離沒有……”
“嘖嘖,離離都叫上了,手真夠快的。死了這條心吧,副船長要真把你當回事,早就來看你了。”
馮江沒再說話,他退回陰影,縮到陰濕的牢房角落。
另一邊段離離的狀況並沒有太過不堪,也沒有好到哪裡去。她正坐在桌前,整個人抖得厲害。全副武裝的保鏢們就站在她身後,槍口微微抬起,那不是保護的姿勢。
十足的威脅。
“離離啊。”樊白雁伸出一隻手,搭上段離離的肩膀。“我呢,很喜歡乖巧的小姑娘。你的工作又做得好,挺會看人眼色。這幾年下來伺候得也不錯,我是真的不想換掉你。”
“樊老……樊老,對不起,是我一時糊塗……”
“不不,你這哪是一時糊塗,這叫什麼來著……本性善良?你清楚我一直慣著你,可我又想了想,小姑娘也不能無條件慣壞。今天我就跟你講講道理。”
段離離眼眶紅了:“樊老求你,彆……我再也不亂說話了,是我不對——啊!”
樊白雁收回搭在姑娘肩膀上的手,拎起一旁的拐杖,一棍子抽中段離離的上臂。段離離慘叫一聲,從椅子上摔了下去,被拐杖裝飾磕破的胳膊流下鮮血。
她試圖爬到桌下,整個人抖成一團。
可惜樊白雁沒什麼憐香惜玉的意思。他一腳踹上段離離的背,又用堅硬的拐杖尖猛戳她的小腿。
雪白的皮膚上頓時青紫一片。
“我願意養著這些人,是他們的福氣。我以為你是個聰明丫頭,連這點都看不透?”
樊白雁踹一腳,還要停下來喘兩口氣。
“要不是我弄出這麼個地方,那群蠢貨們隻能天天睡廢墟,從泥地裡扒垃圾吃!人就是這麼懶的東西,必須得有人管著!老天讓這裡長出明滅草,這都是天意。”
“你覺得我騙了他們?覺得累成那樣很可憐?這世道就是這樣,你不喜歡,可以儘管去走石號那邊賣。憑這張臉,說不準人家願意給你騰個車廂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