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閒走離植物園中的裝飾魚缸。
預防收容所外是個好天氣,碧藍的天空之下,玻璃清透得如同不存在。新鮮草木的香氣和悅耳的枝葉摩擦聲填滿空氣,就算那個大魚缸已經被背後繁茂的枝葉吞沒,流水的潺潺聲響仍然清晰可聞。
那個銀白色的助理機器人搖搖晃晃跟著它,時不時撞上一點小的枝杈,看起來有點暈頭暈腦。阮閒放慢腳步,好讓它更穩當地跟在自己身側,順便整理思緒。
逐漸恢複的記憶讓他不太舒服。
倒不是說湧上的負麵情緒多麼激烈,他隻是覺得有點失落。
嚼碎那些黯淡的記憶,它們的細節內容很好地說明了他反應不大的原因——自己似乎永遠和“正常人”的情緒不在一個頻道上,要麼錯位,要麼過於微弱。
阮閒忍不住翻過手腕,看向左腕內側的刀痕。它們可能是他最為激烈的情緒證明,然而關於這些傷疤的事情,他還是想不起分毫。
現在看來,除了撞撞運氣,收獲些特定物件帶來的刺激,他的記憶恢複並沒有太多規律可循。剩下的時間不少,或許自己該考慮把更多精力分配到獲取情報的方麵。
畢竟唐亦步已經側麵證實過,洛劍的確是他們本次行動的目標。
上次獲得的情報聽起來有用,但還是太過零碎,洛劍手裡應該還有不少能榨出來的信息。自己越早把它們弄到手,就能爭取到越多主動權,不至於被唐亦步控製步調。
阮閒使勁揉了揉太陽穴,每次一想到唐亦步,總會有邊邊角角的記憶躥出來。然而就算他努力集中了精神,廢墟海裡那段記憶再次衝上,阮閒的腦子裡又響起那首要命的《亦步亦趨》。
他在記憶裡找到的警戒是真的,被吸引的感覺也是真的。
沒有太多記憶的稀釋,唐亦步帶給他的情緒如同一枚尖利的釘子,嵌在他厚厚的保護殼上,讓他得到不安、疼痛和一絲來自外界的風。
自己想起來的隻是一小部分,阮閒心想。他不該過早放任情緒自由生長,應當把所有的情感牢牢攥在手裡,足夠的冷靜和理性才是存活下去的關鍵。
然而雖然道理很是明晰,那些情感卻變為流沙,他很難把它們牢牢控製在手裡。
終於,阮閒停下步子,望向麵前幾株盛開的梨花,準備打理清楚腦中不斷翻滾的記憶浮沫。
在被孟雲來收養之後,隨著年齡增長,他的身體狀況逐漸惡化。自從踏進孟雲來住所的門,獲得研究所的職位之前,阮閒再也沒能外出一步。
為了打發時間,他會問很多問題。
作為她研究方麵的助手,他會像一個真正的研究者那樣向孟雲來請教學術問題。考慮到可能隨時登門訪問的客人,大部分時間,阮閒也會做出些“符合實際年齡”的發言和舉動,從一個孩童的角度提出疑問。
但隻有一個問題他不會問。關於感情,或者更詳細點,關於愛本身。
阮閒不喜歡憑借空想推斷自己沒有接觸過的東西,這也不是能從孟雲來一個人那裡取得的答案——親情、友情、愛情以及更為複雜的感情,他隻能說在理論上了解。腦部的病變給了他足夠冷淡客觀的角度,結論相對單純得多。
就大量案例看來,被人們歌頌的“愛”可能並沒有他們夢想中那麼牢固。無論是哪種類型的愛意,絕大多數情況下,根底都是基於物質利益和精神上的滿足感。
它可以是無私的、博大的,也可以脆弱得可怕。
通常人們渴望被愛,潛意識更傾向於愛意普遍存在。哪怕受到不小的傷害,或者保留一段交易似的關係,仿佛隻要相信對方和自己之間存在感情,一切現實都可以被扭曲和抹消。
阮閒從未真正碰觸過這些微妙的情感,他甚至不清楚自己是否想要它。
【我能告訴你它的顏色、形狀、大小、氣味,甚至把營養成分列出一個表,把細節寫成一本書。可你還是不清楚它的味道,因為你沒有聞過,沒有嘗過,你隻能想象。大多數人都能接受這一點。】
唐亦步的聲音又從腦海中某個角落擠出來。換個角度來看,那仿生人說得沒錯,那些特殊情感曾經是他的品萊樹莓,他隻能想象。
可如今它不再是了。就算阮閒隻懂得理論,在當前篩除了大部分記憶、近乎純粹的狀態中,他依然能夠為那份吸引力背後的感情下個結論。
暫時撇開對方未知的威脅,撇開對方並非人類的事實,他喜歡唐亦步——無論是肉.體方麵還是精神方麵。
更糟的是,這與對方是否對他抱有好感無關,自己被刻意誘導影響的可能性幾乎不存在。
看來自己目前麵對的事態比想象中的還要複雜。
“他為什麼要你過來?”阮閒摸摸在一邊百無聊賴追花瓣的小型機械。
見阮閒招呼自己,那個銀白色的助理機械肉眼可見地興奮起來。它偷偷摸摸擠進樹叢,避開監控,神秘地張開一側的蓋子。
阮閒在裡麵發現了記憶裡曾出現過幾次的腋下槍套和兩把血槍,以及一隻三隻小眼亮閃閃的球狀機械生命。
確定阮閒看清之後,那隻小球啪地把助理機械的殼子合起,又開始操縱著它晃晃悠悠地漂浮,動作裡多了幾分得意的味道。
阮閒好笑地摸摸那圓滾滾的機械,終究決定把自己的新發現埋在心底。這份縹緲的“喜歡”隻是他腐爛已久的人生中那一點點火星,很快就會熄滅下去。
畢竟他不希望它成為破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