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劍記憶裡的一切格外真實,和資料裡記錄的常見情況完全不同。
按照阮閒所看到的理論,毫無憑據的幻想、被注入或者移植的記憶或多或少都會有問題。聯合治療理應證明洛劍腦袋裡的末日是漏洞百出的臆想,或者是由人工合成的粗糙景象——捏造的東西和真實記憶在細節質量上往往想去甚遠。
精神醫生將人送進精神世界,可以讓病人們親眼見證那些糟糕的漏洞,借此戳破幻想的肥皂泡。他和洛劍擁有同一個“幻想”,看對黎涵的安排,“末日幻想”的受害者不止他們兩個,這種聯合治療顯然也不是第一次進行。
然而眼下自己麵對的明顯不是那樣的世界,彆說這場景看起來無比真實,它連本應有的正常記憶模糊都沒有,和現實世界相差無幾。
阮閒一腳深一腳淺地在雪地裡前行,厚厚的積雪幾乎要沒過他的膝蓋。少年的身體麻煩得很,他很快落到了隊伍的最後。
洛劍頭也不回地前進,黎涵偶爾還會擔心地回頭看兩眼。約莫是顧慮這個殼子裡成年人的靈魂,她終究也沒有做出什麼實質性的援助舉動。
鉛灰色的天空越發陰暗,本來還能看出點白意的雪地漸漸被夜色塗成灰藍。偶爾能從積雪下看到一點凍僵屍體的輪廓或者石頭的黑色截麵,灌木的枯枝掛著一層厚霜,唯一的生機來自探出雪層的枯草茬。
儘管用想象力給自己套上了保暖衣物,裸露在外的皮膚還是刀刮一般疼痛。黎涵和洛劍的身影漸漸模糊,隻有手腕上的病人標記還亮著,在昏暗的空氣裡透出讓人不怎麼舒服的紅光。
風中混進了隱隱約約的狼嚎,阮閒憋住一口氣,向前又走了幾步,勉強追上走在洛劍身後的黎涵。
黎涵哈了口白氣,目光從阮閒沾滿鮮血的手腕移到那張屬於少年的臉孔,猶豫片刻,態度還是軟化了些。
“進城就沒事了。”她拂去衣袖上的積雪,睫毛掛了細細的冰碴。“最多再走上半小時,彆擔心。”
阮閒順從地唔了一聲,端詳了會兒黎涵的臉。這個普通的女孩在這裡露出了一點奇特的氣質,她沒有變得鋒利或者精乾,隻是如同從鳥籠裡蹦出的鳥,再次能夠順暢地呼吸。
半個小時。
聯合治療有種奇特的特質,它的實現原理包含部分清醒夢的相關理論。正如人們的夢境,精神世界內對於時間流動的感知和現實世界完全不同,通常來說會慢上很多。
記憶雪原中的半小時在外界不過是眨眼一瞬。就算這場治療隻耗費兩個小時,如果宮思憶願意,他們三個可能在這個冰冷的精神世界中停留兩天到兩個月,全看聯合治療的外部調頻。
這也是外界唯一能乾涉的東西了,阮閒衝沒有手套的手哈了口氣。
洛劍的記憶明擺著惡劣無比,這裡受到的傷害又會影響身體。隻要時間夠久,就算是朋友也會產生矛盾,更彆說性格不對付的陌生人。幸運的是,宮思憶沒有比調整時間流逝更大的權限。自己隻要拖晚和洛劍發生衝突的時間點,就能擁有足夠長的時間和洛劍相處。
這可是宮思憶親手送上的機會。
畢竟就洛劍目前的表現看來,對方還沒有向自己動手的意思。
“進城後呢,我們要做什麼?”眼看麵前城市的影子越來越清晰,阮閒特地把聲音繃緊了些。“抱歉,我有點緊張。這和我看到的宣傳不太一樣……”
“進城,吃飯,睡覺。”洛劍冷淡地答道,“就當換個環境度假。”
“我們不是來找破綻的嗎?在這裡也要吃飯?”
“隻要你潛意識清楚自己還在喘氣,該吃就得吃,該睡就得睡。”洛劍停住腳步,聲音乾澀。“和生物鐘差不多,沒啥可說的。”
“可是……”
“少說兩句吧,存著點體力。你要死太早,我這邊也會很麻煩。”洛劍將領子豎了豎,粗暴地打斷了阮閒的試探。自始至終,他沒有看向阮閒一眼。
夜色越發濃稠,大量灰白色的煙霧從大大小小的煙囪中湧出。積滿雪的鋼架中露出橙黃的光暈,那些光仿佛帶有溫度,僅僅注視著它們,人都會感到一點虛幻的溫暖。
洛劍帶他們停在這座幽靈城市的外圍,隨意找了家黑乎乎的店麵。他在店外的毯子上搓搓鞋底的雪,越過店門口那棵枯樹,輕輕拉開了門。
“老洛。”櫃台後的人衝他點頭示意。
“三杯熱水,加點鹽。”洛劍把脖子上帶著冰碴的圍巾朝下扯了扯,它看上去僵硬得活像石膏模型。
阮閒最後一個進門,他小心地把門關上。沒了凜冽的風,屋內暖和了不少,被凍得毫無知覺的手指開始微微刺痛。
櫃台後的女人叼著個粗糙的手工煙鬥,眼袋很重,一頭亂糟糟的灰白頭發,手腕上沒有病人標記。
可能是活在洛劍記憶裡的人。
“三個人,哈。”她磕磕煙鬥,“怎麼連小孩都帶來了?”
“煙姨,三杯熱水。”洛劍沒有回答她的問題,“我的那杯加點酒,給小涵加點果汁粉,剩下那個小子的什麼都不用加。”
“女人不會喜歡對小孩太苛刻的男人。”上了年紀的婦人從櫃台下麵掏出三個臟兮兮的杯子,“老洛,你這樣下去可不行。”
“他不是小孩子。”洛劍接過冒著熱氣的水,又強調了一遍。
“嘖。”那女人多瞧了阮閒兩眼。“可惜了,我剛剛還在想呢,你這種人能從哪裡拐到這麼好看的娃兒。敢情是個假的,怎麼,他……?”
“彆管那麼多,你這還有床位嗎?”
“有咯。晚飯也有咯,要不要?”女人笑笑,露出被煙薰黃的牙齒。
洛劍點點頭:“我們估計要在這裡待上兩天,如果彆的地方來了客人——”
“沒。你清楚這是什麼地兒。我有幾個月沒見著新麵孔啦,也就你願意過來捧捧場。”
“狼襲呢?”
“還是老樣子,定期走那麼一波。哦哦,最近一次是在不到一周前,估計這兩天還得來一回。你要暫時不打算進城,可得注意著點。”女人吐出一口煙,“要進城嗎?我明天要去城裡趟,你要缺啥我可以幫你捎著。蘿卜、洋蔥還是土豆?最近有一批貨剛上。”
“我就來這換換心情,暫時沒彆的計劃。你看著隨便弄點就成。”洛劍聳聳肩膀。
“看著弄弄啊。”女人語調裡流出一絲失望,“行吧,那就先讓小馬照顧你們。”
一位矮個子青年應聲從店後探了個頭,他目光在室內走了圈兒,最後定格在阮閒身上,露出個親切的笑。洛劍翻了個白眼,一副懶得再去解釋的樣子。
小馬長相普通,一張標準的大眾臉,耳根有塊不紮眼的傷疤,被黑灰遮了大半。他把毛巾打在脖子上,腦門上帶著罕見的汗。不知為何,小馬整個人透出一股奇妙的違和感,像是一塊放錯盒子的拚圖。
阮閒多掃了他兩眼,卻沒能發現異常之處,隻得暫時作罷。
晚餐是簡單的鹹肉土豆湯,為禦寒加了大量的辣椒。整鍋湯都是紅色的,黎涵咽了一小口,眼淚當場給辣下來了。阮閒用乾硬的麵餅蘸上湯,慢條斯理地咀嚼。
終歸是幻象,他想。入口的食物雖然有滋味,卻欠缺了不少“細節”,區彆如同現場聆聽一首歌和腦內複現旋律那樣微妙。好在飽腹感還是有的,他不打算在這個問題上挑剔太多。
櫃台後的女人在夜裡出了門,小馬在店裡忙東忙西地打掃。屋裡沒有電燈,空氣裡飄蕩著一股怪味,不知道來自於燃燒的油燈還是屋外樹林似的煙囪。
洛劍的安排比他想象的還要單調——洛劍本人吃完晚飯,直接在牆角拉了鋪蓋,倒頭就睡,沒有半點和人交流的意願。黎涵向小馬討了塊粉筆似的白石塊,在粗糙的石板上隨便畫著畫。
阮閒在屋內唯一的窗戶旁坐好。
窗戶上橫著釘了不少木條,把視野遮得七七八八,隻能勉強看到個大概。夜幕徹底降臨,窗外除了點點模糊的燈光,隻剩下無邊的黑暗。他注視了會兒那片黑暗,垂下目光,看向自己被血液包裹的左腕。
那些傷口沒有半點愈合的跡象,皮肉外翻,緩緩滲著血。流淌的血同樣沒有滴在桌子上,活物似的在他的手腕上爬行。
小馬正用一塊抹布擦拭他所在的桌子,像是看不見那些血似的。
阮閒用袖子遮住傷口,眼下它隻能帶出點麻痹似的痛,也不影響動作靈活度,這就足夠了。他吸了口氣,抬起手肘,好讓小馬擦得更方便些。
可他手肘剛抬到一半,動作陡然凝固。
……小馬耳根那塊疤不見了。
阮閒眯起眼,仔細看向麵前的年輕人。似乎察覺了這股視線,小馬轉過頭來,又衝他笑了笑。
這次阮閒發現了違和感所在。
在他的仔細凝視下,小馬的五官在輕微地移動,並且開始變得模糊,像是五官沒有固定好的蠟像。而當自己轉開視線,隻是隨便掃視過去時,小馬看起來又和正常人無異了。
“怎麼了,小朋友?”小馬本人似乎對自己身上發生的一切毫無察覺。“我這還有點烤蘋果片,想吃嗎?”
阮閒思索片刻,瞄了幾眼睡下的洛劍和沉浸在自己世界的黎涵,慢吞吞地點了點頭。
“謝謝。”他努力讓自己聽起來像個羞澀的孩子,抑或是格外寡言的成人。
聯合治療所製造的人工夢境外。
唐亦步留出半分精力傾聽麵前兩人的對話,餘樂和洛非的交流很簡單,這半分足夠用。至於剩下九分半,唐亦步拿了九分去思考自己所處的奇妙狀況,半分專門用來為約會緊張。
他忍不住再次抬起頭,看向巷子外燦爛的燈光。
圓滾滾的巡邏電子眼在街道上漂浮,宵禁後除了做監督工作的人員,隻有達到一定公民等級的人才能上街。城市比白天時空蕩了些,顯得越發井然有序。人們在漂浮的光中有說有笑地前行,空氣乾淨清新,濕潤得恰到好處。
不到三十秒前,剛剛有一隻電子眼從他們身邊飄過,挨個掃描他們的瞳孔,其中一個還對正在薄冊子的洛非提出了心跳過速、體溫異常升高的警示。它檢查了每一麵漂浮在空中的光屏,同時徹底忽視了洛非手中的手寫書冊。
光屏上放著風景優美的野生動物紀錄片,洛非正接著光屏發出的光,一點點唐亦步的大作,臉紅得仿佛要滴血。
餘樂臉上沒有丁點意外的情緒,他負責小聲回答洛非的疑問,並且趁對方倒抽冷氣時來個突然襲擊,比如現在。
“我說你也老大不小了,彆跟個十歲不到的小屁孩似的。”餘樂叉起胳膊,假裝自己從未被那本冊子吸引過。“這都能鎮住你,我看你們的藏品也就那麼回事兒。”
“我隻是完全沒看過這種。”洛非聽起來有些心驚膽戰,“人真的能做出這種……我的天,這種事情連戰爭紀錄片裡都不會出現。”
“哦,這我倒是知道。”閒得無聊時,餘樂自己也找了些紀錄片打發時間。然而太過殘酷和血腥的片段全都被修飾一空,隻剩下乾巴巴的文字概括。不知道是不是為了維持這個“世界和平”的假象,不少矛盾甚至被刻意淡化,一筆帶過。
時間久了,記得它們的人越來越少,沒人記得的事情和沒發生過區彆不大。
“太野蠻了。”洛非喃喃道,手一邊哆嗦一邊翻頁。“實在是太野蠻了,老天爺。”
餘樂開始還覺得好笑,時不時瞥兩眼光明正大發呆的唐亦步。可隨著洛非口氣裡的驚歎氣息越來越濃,他開始笑不出來了。
洛非沒有誇張,他是真的難以理解唐亦步所寫的內容。作為一個成年人,洛非毫無疑問露出了受到衝擊的表情,活像隻第一次見到貓的老鼠——他還沒搞清楚自己正在看什麼,就已經被嚇壞了。
可那驚恐裡夾雜了不少微妙的情緒,它們混合成了某種餘樂不太喜歡的表情。於是他故意打了個噴嚏,將洛非的注意力從書中拉開。
“一株雪不和其他地方的人交流嗎?”對方的層次有點低,餘樂又開始覺得索然無味。“那我得考慮考慮要不要和你們接觸了,你上次給我帶的那本真的沒啥意思。我還指望著能換點刺激的新鮮貨呢。”
“這是您寫的?”洛非的語調格外嚴肅。
餘樂斜了一眼仍在發呆的唐亦步,那仿生人連眼珠都不動彈一下,沒有丁點想要參與對話的反應。於是他隻得撓撓頭:“算是吧。”
洛非開始用一種奇異的目光上下打量餘樂,餘樂被盯得有點煩躁,立刻奪回話題方麵的主動:“我說,這裡又不是沒有帶血的東西。仿生人秀場沒玩完,那玩意兒不也挺刺激的嗎?”
“您知道,仿生人秀場的觀眾需要經過嚴格篩選,算是站在這個社會上層,犯罪可能性基本是零的那種。更彆說看秀本身要花不少錢,至少我是出不起。”
洛非摸了摸手上的冊子,表情複雜。
“主腦認為這個社會足夠完美。賺不到錢,被安排在中下層的人大多算智能或人格有欠缺的次品……‘我們’不會有太高的分辨能力,接觸到不該接觸的東西隻會徒生事端。”
“仿生人秀場的資訊是被嚴格控製的,我們不可能接觸得到,那些有能力看秀場的人也不需要一株雪。但看您的作品……您是看過秀場的嗎?可您現在的工作——”
“你也見著我的年紀了。之前管製沒這麼嚴,好說歹說看過點。那會兒你毛都沒長齊呢,沒印象也不奇怪。”餘樂打了個哈哈,隨意帶過這個話題。
洛非兀自思索了會兒,沒有對這個說法提出質疑。“那麼我就直接問了,餘先生,您需要什麼?”
“沒看到你們的存貨,我怎麼知道。老子連真本事都給你瞧了,要個菜譜看不過分吧?”餘樂故意讓態度顯得惡劣些。
在做惡人方麵,餘樂有著十足的經驗。監獄就像獵物和飲水貧瘠的草原,人得靠舉手投足的無聲恐嚇才能過得安寧點。他曾經能憑借那份戾氣駭住罪犯,更彆提麵前這個連看個文字都要冒汗的年輕人。
洛非表情凝固片刻,半天才開口:“我們有我們的規矩,不過我可以幫您推薦一下……您把您那個女性仿生人叫過來吧。”
餘樂咧咧嘴,權當答應。讓對方一次性露出底牌自然是癡人說夢,他們隻需要一個突破口。
結果他連步子都沒邁開,唐亦步便向店的方向果斷前進,健步如飛。餘樂悻悻收回伸出的腳,借機調整了下站姿。不多時,麵無表情的季小滿跟著唐亦步一路走過來,她把兩隻手插在寬外套的口袋裡,看起來嚴肅得不像話。
外套的口袋鼓鼓囊囊的,餘樂意味深長地瞄了季小滿一眼,後者臉繃得格外僵硬。目光緊接著掃過唐亦步嘴角的點心渣,有那麼一瞬間,餘樂有點羨慕被關在預防收容所裡阮同誌。
餘樂隨手劃過光屏,自己賬戶裡的錢果然又少了一點。
就在不久之前,自己還隻需要操心如何靠懲戒穩定人心,以及怎麼把樊白雁打得頭破血流,這些保姆似的零碎活計全由副手塗銳搞定。
老塗啊,我錯怪你了,照顧小孩兒真他媽費心。餘樂好笑地抹了把鼻子。
“我們走吧。”他收回目光。
“我和唐亦步想弄點武器。”在璀璨的燈光中穿行時,季小滿走在餘樂右手邊,聲音仍然小小的。“買了一杯記憶雞尾酒,做了簡單改裝。為了湊優惠,買的是帶點心的套餐……這樣更省錢。沒忍住又黑了你的賬戶,抱歉。”
餘樂揚起眉毛,沒忍住笑了起來——明明獵殺機械生命時果斷無比,也對他人的生死略顯冷淡,這妮子似乎對黑自己的賬戶抱有莫大的罪惡感。要交換立場,他怕是立刻要把所有錢都偷到手裡。
比起某個嘴都沒擦乾淨還一臉正直的家夥,季小滿性格怪歸怪,人還挺老實。
“知道這錢沒全被那個仿生人吃掉就好。”餘樂小聲回應。“彆在意,你覺得合理就花。我就一要求,就算換了吃的,你也彆讓那小子撈到大頭。”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一路表情恍惚的唐亦步使勁咳嗽了幾聲。而季小滿安靜片刻,突然伸出手,悄悄地往餘樂手裡塞了塊點心。
“我給你留了一塊。”她的語調有點僵硬。
“喲,奸商開竅了。”
“莽子還是莽子。”季小滿嗖地把點心抽了回去。
“這裡。”走在前麵的洛非停住腳步,指了指麵前的店鋪。
這是一個更小的酒吧,比起洛非第一次推薦給他們的那家,麵前這間更有點複古的味道。偏黯淡的裝潢在一眾鮮亮的店麵中格外不顯眼,像是一塊空洞的缺口,客人非常少。
店前唯一算顯眼的是株梨花樹,正盛開著,樹枝上仿佛積了厚厚的雪。
廢墟海留下的習慣很是頑固,餘樂第一時間在心裡估出了麵前建築的結構。他將關鍵細節記在心裡,下意識在腦子裡過了遍撤退方式,這才踏進門。
這裡的桌椅全是木製的,有罕見的手工痕跡,不知道粗獷的造型是技術不到還是刻意為之——這裡的木桌上甚至還燃著油燈,燈火活物般晃動,連帶萬物的影子在牆麵上顫抖。
櫃台後站著個漂亮的女人,一頭順滑黑亮的直發,順著肩膀垂到豐滿的胸脯上。她手裡拿著支飄出香氣的精致煙鬥,可惜它更像是某種裝飾品。她一口都沒抽,隻是衝他們燦爛地笑,笑容裡帶著不少心不在焉的味道。
“哎呀,非非。”她朝著洛非眨眨眼。
“我帶客人來了。”被美麗的女人親昵問候,洛非沒有露出半點不自然的神色,他的口氣很是恭敬。“就是我上次提到的那個人,煙姨。”
“哦,哦。”女人一副沒睡醒的慵懶腔調。“你這就把他帶來了?東西給我看看。”
洛非雙手送上冊子:“他說這是他自己寫的。”
女人隨便翻看幾頁,翻起眼皮瞄了眼餘樂,反應比洛非小得多:“知道得不少啊……非非,這人的底兒查過了嗎?”
“查過了,暫時沒問題。”
“唔,那老規矩。”女人微笑地抬抬手,“給這位先生準備點能上頭的東西。”
“餘先生,這邊請。”洛非指了指唯一有客人的桌子。
接近躺椅的座位上倚著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灰白色的頭發被簡單打理過,眼袋像是貼上去的那樣紮眼。她手裡也有支煙鬥,不過風格和這家店本身一樣粗糙。除了品味記憶雞尾酒所常用的太陽穴貼片,眼下她還帶著呼吸罩似的額外裝備,乾癟的胸口舒緩地起伏,一副沉睡的模樣。
餘樂的視線沿著呼吸罩的管道連接移動,停在桌子正中的大號玻璃罐上。
之前他們見過的雞尾酒裝置和杯子差不多大,可眼前這個更像是老式自助餐廳的飲料罐。它被直接固定在了桌子上,探出的呼吸罩有四個,除了正在被女人使用的那個,還有三個端端正正擺在空位置前。
罐子內的藍光比杯子裡的亮堂不少,仿佛擁有生命那樣四處遊動,已經有金屬球在液體中緩慢浮動。在昏暗的油燈照明下,金屬球間遊弋的電光透出滿滿的虛幻感。
“來,您戴上這個,之後煙姨會跟您解釋。”
“我可以把我的人帶進去嗎?”餘樂沒有立刻接過洛非遞來的呼吸罩。“我在那家酒吧看過宣傳,仿生人也能用這東西。”
“那通常是為了……呃,取樂。”洛非撓撓鼻子,口氣有點不太自在。“理論上的確可以,畢竟這東西隻需要思維數據和算法的映射,但這不能作為護衛措施。如果沒有連接主腦,仿生人的精神水平低得要死,彆說保護您,他們會比您還要脆弱。一旦出現意外狀況,人腦還能撐一會兒,電子腦很可能會直接燒掉。”
說著他瞧了眼唐亦步和季小滿:“這年頭仿生人也不便宜,真的沒必要。”
“我同意。”季小滿冷淡地表示,“我需要在外麵保護您的安全,餘先生。”
趁洛非看向唐亦步,季小滿悄悄衝餘樂搖搖頭,點點自己的太陽穴。餘樂立刻心神領會——沒人知道真正的仿生人在記憶雞尾酒的作用下會有什麼特殊反應,唐亦步好歹真的是仿生人,季小滿自己很容易露出破綻。
另外,他們的確需要一個人在外麵望風。
“好吧,雖然我的確想要順便找點樂子。萬一看到夠勁兒的,還能當場來一發。”餘樂往臉上堆滿遺憾。“那就讓小唐跟我進去吧,沒人陪著,我這渾身不得勁。”
他聳聳肩:“反正按你的說法,仿生人對你們沒啥威脅。”
洛非看向櫃台,被稱為煙姨的女人頗為隨意地點點頭。他沒再多說什麼,先把呼吸罩遞給一邊儘職儘責裝傻的唐亦步。
“你最好選擇溫和點的形象。”
待唐亦步接過,洛非有點僵硬地開了口。
“按照仿生人的運算能力應該能做到。反正你們沒有潛意識和意誌力這種東西,隨便選就好——貓貓狗狗都行,記得選點無害的,年輕男人的形象太有攻擊性。”
唐亦步禮貌地點頭微笑,示意自己聽懂了。季小滿倚在桌邊,再次把雙手插入口袋,做出攥住什麼的樣子。
餘樂吐了口氣,偷偷翻了個白眼。他磨磨蹭蹭地躺上躺椅,小心地將貼片貼上太陽穴,最後一個給自己戴上了呼吸罩。
和上次嘗試的記憶雞尾酒完全不同。
記憶雞尾酒帶來的感覺更加傾向於“過去式”,如同早晨起床時回憶夢境。如今他們卻如同進入了夢境本身,身邊的一切雖然有種怪異的不真實感,但的的確確屬於當下。
餘樂下意識看向自己,他的打扮沒變,雙手也是熟悉的狀態。身邊的洛非也是剛剛見麵的樣子,本來昏睡在躺椅上的婦人正站在洛非對麵,一邊和洛非交談,一邊嘬煙鬥的煙嘴。
屋內還有三四個人,他們大多打扮普通,在燃燒得劈啪作響的壁爐旁埋頭看書。
從環境判斷,他們正站在一間裝修簡單的小洋樓內,餘樂隻能看到上樓的螺旋台階,一時判斷不出層數。會客廳裡的照明來自於燈光和火焰,窗簾緊緊拉著。他大步走到窗前,撩開窗簾一角,隻看到了仿佛漆在玻璃上的純粹黑暗。
如果這裡的玻璃不是做過特殊處理,那麼“這棟建築”之外,恐怕是一片虛空。
“唐——”餘樂轉過身,試圖和唐亦步交流,結果看了個空。
原本該跟在自己身邊的唐亦步不見了。
餘樂頭皮一麻,攥緊拳頭,本能地閃身到離自己最近的遮蔽物旁。結果還沒等他整明白這個幻境裡的遮蔽物能不能擋住攻擊,他就瞄到了幾步外疑似唐亦步的家夥。
麵前的唐亦步個頭縮水了不少,餘樂得放低視線才能看得到——一個約莫十一二歲的少年正笑著看向他,金色的眼睛裡帶著莫名其妙的愉快情緒。
“……”餘樂嘴角抽了抽。
“洛非要我選個無害的形象。變成動物不方便溝通,有些人會警惕老人,但很少會有人警惕孩子。”唐亦步躍上桌子,隨意地擺著兩條腿,活脫脫一個真正的少年。“我也研究過人們喜歡的長相——”
“你可愛你可愛,行行好閉嘴吧。”餘樂頭痛地捏捏鼻梁,“我他媽會被當成變態的,一個你一個季小滿,我的名聲唉……老子喜歡大胸大屁股的女人,對帶把的和搓衣板可不感興趣,更彆說沒長開的小鬼。操,這找誰說理去。”
唐亦步攤攤手,一臉愛莫能助。餘樂拳頭有點癢,但他不得不承認,唐亦步這副一碰就碎的漂亮少年模樣,他還真下不去手痛打。
於是他隻得隱秘地衝唐亦步比了個中指。
唐亦步假裝沒看到那個中指,他狀似乖巧地跟在餘樂身邊,用目光一寸寸鋸過那幾個在壁爐前的人。
理論上,這裡比起真實世界要安全些,畢竟主腦的電子眼沒法鑽進人的精神。
進來沒多久,唐亦步就搞清了這個地方的運轉機製——記憶雞尾酒是包裝事先提純處理好的記憶片段,直接塞進客人的腦子。這裡更像是多人共享一段記憶生成的即時過程,如同踏入一個正在進行的夢。
硬要說的話,前者有點像隨便看一段冒險錄像剪輯,後者更像是自己親身參與一場全息冒險遊戲。
麻煩也有。
雖說唐亦步對自己的精神承受力有著十足的信心,A型初始機並不具備強大的治療功能,也不能附著在他的精神上。在這裡,自己在戰鬥力方麵不會占太大的優勢。如果被“殺死”,電子腦受損的可能性低不到哪裡去。
最麻煩的是,若要殺死對方,必須讓對方意識到自身受到了致命傷害——
畢竟不是真實世界,下毒不會有用,蟄伏於暗處進行突襲也很難起效,隻有正麵作戰才有用。一切醫學方麵的知識通通失效,“潛意識認為自己會死”才是招致死亡的唯一途徑。
唐亦步會下意識評估自己的受傷程度,並且會瞬間得出“可能導致死亡”的結論。儘管能儘可能地控製思維,唐亦步半點風險都不想冒。
不如利用脆弱的外表,相對和平地處理危機。就算情況有異,人高馬大的餘樂好歹是更顯眼的目標,自己絕對來得及抽身。
唐亦步相當現實地考慮著,臉上掛好挑不出毛病的笑。像是察覺了唐亦步的想法,餘樂涼涼地瞥過來一眼。
“你小子又動歪念頭了是嗎?我可不打算和你一起行動。”餘樂習慣性地清清嗓子,放大音量。“……喂,要我看的東西呢?”
“煙姨會帶您去書房。”
“嗯?煙姨不是那個——”餘樂略帶驚異地嘖了聲。
“櫃台後麵那個?那是我用的遙控人形裝置。漂亮不?”上了年紀的女人撓撓灰白色的頭發,磕了磕手裡的木製煙鬥。“我在這裡也能分神操縱操縱它……你什麼眼神,那可是按照我年輕的樣子搞的。又是個膚淺的男人,算啦,過來吧。”
她低頭看了眼唐亦步的模樣,瞄向餘樂的眼神裡又多了幾分嫌棄。
“這可是姓洛的小子要求的,我沒這興趣。”餘樂板著臉解釋,“小唐,你先自己轉轉吧。一會兒告訴我這裡的情況。”
這是要把自己支開,要自己單獨調查。煙姨像是對這反應習以為常,沒什麼特彆的表示。
頂著餘樂的仿生人這名頭,自己也沒有太多其他選擇。唐亦步頗為不滿地撇撇嘴,順從地走向螺旋樓梯。
洋樓隻有兩層,螺旋樓梯連接著一條鋪了厚地毯的走廊,窗戶上的窗簾仍然拉得死死的。
唐亦步朝外看了看,和一樓餘樂探查那會兒沒區彆,仍然是一片混沌的黑。幾扇窗戶旁還擱著小桌,長長的桌布垂到地上,上麵擺著插著鮮花的花瓶,原本雪白的花朵被燈光染成淡橙色。
窗戶的對側有不少門,每一扇都鎖得死緊。
唐亦步留心了下鎖孔,試圖找到撬開鎖的方式,卻發現看得越仔細,眼前的景象反而越模糊,隻得作罷。走廊裡沒有其他人,也沒有任何接近監控設備的東西,唐亦步腳步輕快地遛了圈兒,很快探完了這個樓層。
這不是個大地方,八成是以某個人的腦為基礎,用夢境相關原理搭出來的精神空間,再對其他人短暫地敞開。如果設備到位,這的確是個不錯的主意,比在主腦眼皮底下聚會安全幾個倍數。
然而理論挺簡單,實際操作起來的難度小不到哪裡去——
根據餘樂上次的反應,保守估計,這裡的時間流逝速度和外界應該有差異。要在外界短時間內搭上線,並且不引起主腦的懷疑,這不是外行人隨隨便便就能做到的事情。
一株雪的聚會方式比他想象的要高明不少。不過要做到從零開始,在這層層疊疊的蛛網中掙出一片虛幻的空間,無異於另一場直接對陣主腦的戰鬥。
看來那個阮教授的確來過這裡,唐亦步垂下目光。
考慮到他們是新人,這裡估計不是什麼重要聚會地點。無論一株雪是不是在私底下做些讀書和宣傳以外的小動作,都不會蠢到把生人引到情報地點來。
餘樂不是省油的燈,刺探能力還是過關的。目前自己最好表現得無害些,等出去後先交流一下情報。然後……他還有一個約會。
唐亦步倚在其中一張小桌邊,瞥了眼花瓶裡插著的花,又開始默默緊張。
好在這份緊張沒有削弱他的警惕性。十數分鐘後,一個人影剛從樓梯處冒頭,唐亦步便嗖地貓下身子,在蓋著桌布的小桌底下藏好。
一雙屬於女人的高跟鞋踏過絨毯,唐亦步稍稍掀起一點桌布褶皺,看到了熟悉的木製煙鬥。煙姨正停在某扇門前,背對著小桌,動作利索地掏出一大串古舊的金屬鑰匙,逐把撥弄。
唐亦步打量了會兒煙姨的站姿,在她無聲開門的那一瞬,輕手輕腳地鑽出桌布,在她的視角盲區裡小心移動。走廊的地毯和少年的身形讓這件事難度下降不少,煙姨隻顧著推門,最多就是左右望了下,不難應付。
進門才是最容易暴露的環節。
唐亦步鬼魅似的跟在她身後,儘量減少自己的存在感,像是黏在對方影子上的一頁薄絹。煙姨的動作熟稔果斷,唐亦步屏住呼吸,貓似的移動步子,隨對方身體的旋轉調整動作,一陣風似的隨煙姨閃進門內。
隨後他真的迎上了一陣風,還是冰刀似的寒風。它們卷起雪片,毫不留情地削過他的麵頰。唐亦步很確定,他們並非進入了一間房間,而是走入了另一個世界——那扇帶領他們過來的門被煙姨關上,沒過幾秒便消失了。
這會兒他們正站在一個破落的鋼鐵城市內,巨大的煙囪在不遠處噴出滾滾濃煙。空氣裡塞滿木炭燃燒特有的氣味,但微妙得缺少了點真實感。
街上沒幾個人,所有建築都將門窗緊閉。天色很暗,隻有那麼幾棟房屋裡亮著燈,映亮了掛在房簷上的冰棱。煙姨正拿著她的木頭煙鬥,踩過滿是泥濘雪水的路。黑暗厚重的天空黏在這個破落的城市上方,隱隱有碾上大地的趨勢。在這令人窒息的壓力下,女人的脊背又彎下幾分。
唐亦步認得這地方。
早已毀滅的1024培養皿立於他的麵前。
唐亦步曾在那裡待過一段時間,幾乎可以說是親眼見證了它的毀滅。寒冬如同慢性毒.藥,將它的目標浸在絕望裡,緩慢而堅定地逐個殺死。
最後的火星熄滅,燃燒的濃煙散儘。在MUL-01做出清理重置前,1024培養皿注定化為冰封的死城。眼下它的幽靈卻在他麵前飄蕩,一副在死亡前掙紮的模樣。
一個人的精神不可能徑直通向現實。自己敢跟上來,隻不過因為煙姨的真實身體和他共用一套裝置,自己不至於因為裝置配置不同而陷入未知的危險境地。
前提是他跟緊她。
唐亦步拭去融化在臉上的雪水,沒用太多時間來回憶過往。他搓搓凍紅的雙手,在腦內用力想象禦寒用的袍子。
不多時,唐亦步身上多了件寬大的製式黑袍。厚薄恰到好處,袖子有點長,遮住了他大半個手掌。如果把帶著毛絨邊的兜帽稍稍向下拉一些,從成人的角度隻能看到他半個下巴。
唐亦步將領子係好,總覺得缺了點什麼。
他又在腦袋裡過了一遍偽裝人類幼崽的要點,給自己的兜帽上又加了兩隻毛茸茸的布片耳朵。雖然看不出是個什麼動物,但這件袍子上的壓抑味道散去不少,更像是正常孩子會穿的款式。
再加上足夠遮住下半張臉、帶有難看花紋的手織圍巾,這副打扮應該能把人們的疑心壓到最低。按理來說,他應該把眼睛的顏色也換成普通的褐色,這樣被識破的風險會降到最低。
然而他遲遲沒法進行具體想象——一旦他把心思放在自己的眼睛上,阮先生吻上眼皮的記憶就會自顧自冒出來,伴隨嘴唇碰觸的柔軟觸感和濕潤溫熱的呼吸。
對方真的很喜歡這雙眼睛。
算了,這個細節帶來的安全性隻是錦上添花的程度。唐亦步又把柔軟的兜帽邊緣向下扯了扯。
現在也不是細數阮先生給自己造成了多大影響的時候。
煙姨獨自走在前麵,枯瘦的背影像是隨時會被暴風雪吹散。唐亦步吭哧吭哧地跟在後麵,在暗處悄悄行走,地上的積雪差點沒過他的腳踝。
他看著她走到煙囪附近,隨後進了1024號培養皿裡最大的俱樂部。
在永無止境的嚴冬中,這裡曾經是人們唯一能夠找點樂子的地方。人們聚集在一起,空氣會暖和不少。他們在室內燃上火,玩一些傻兮兮的簡單遊戲,喝用罐頭煮的豆子辣湯。
現在室內的火堆還燃著,豆子湯在鍋裡噗嘟噗嘟翻滾。人卻少了不少。煙姨進了門,在室內人最多的桌子旁坐下。一同在座的還有五六個人,各個表情嚴肅。
如果從正門走進去,自己瞬間就會暴露。好在他在真實的1024號培養皿待過不少時間,對這棟建築的結構了如指掌。
唐亦步繞到建築後側,擠進一個格外狹小的暗巷。他所熟知的老舊破洞還在原位。
這個洞存在了很久,巷子有牆擋著,無論寒風還是野貓野狗,哪個都進不來。而對於一個成年人來說,洞口也略嫌狹窄。物資有限,最後誰都沒有管它。
它對自己現在的體型來說倒是剛好合適。
唐亦步擠進建築內部,從堆積的乾樹枝和枯草堆裡掙紮出來。這裡算是俱樂部的後廚,而想象食物耗時又耗神,他乾脆地打開櫃子,給自己弄了幾罐冰涼的豆子罐頭。
後廚比大廳更為空曠,唐亦步把豆子罐頭塞進口袋,嘴裡叼著勺子,躡手躡腳地湊近大廳,藏在堆滿廢紙箱的角落裡。
“你怎麼去了那麼久?”一個絡腮胡男人有點不耐煩地開了口。
“洛非帶了新人,我總歸得去盯著點。”煙姨慢悠悠地吐出一口煙。“麵生的男人,弄了本挺過火的色.情讀物過來。瞧那年紀,八成是大叛亂前見過些世麵的。”
她將煙鬥磕了磕,瞥了那男人一眼:“帶了倆仿生人,一個小姑娘一個小夥子,模樣都挺周正,不過不是最流行的那幾款臉……底細也就那樣,我覺得不像秩序監察的人,尋思著再觀察看看。”
“小心點,寧願要洛非那樣的傻小子,也彆弄個秩序監察進來。”
“還用你說。”
“洛非的情況怎麼樣?”
“還那樣,他真以為我們就是個讀書會呢。”煙姨語調裡沒有輕蔑或是嘲諷,笑容反而有點苦。
“繼續說你那邊的情況吧。”和她對話的男人果斷跳過了這個話題。“這次中樞那邊的消息……”
“沒有消息,一切照常。有新人進來不假,中樞那邊沒有進行測試的意思。我特地問過,那邊可能想再觀察觀察。狼也沒有動靜,暫時不需要擔心。”
“我那邊也沒有狼襲,最近主腦的監察有點鬆,這不是個好兆頭……”
他們完全沒有把話掰開說的意思,唐亦步一時無法判斷那些詞句的具體含義。他蜷縮身體,把自己儘量藏進紙箱堆,聽得越發認真。
“規律不變的話,襲擊應該就在這兩天,我待會兒會回去盯著。”煙姨沉默了會兒,再次開腔。
“這是目前為止最穩定的一個中樞了,決不能有閃失。”
“嗯。”煙姨噴出一個煙圈,“仿生人秀場那邊呢?這都多久沒消息了,如果教授一直沒有指示,我們沒必要聚得這樣頻繁。”
“沒有指示。”另一個男人插嘴道。“按照教授的意思,我們必須堅持——”
“堅持?除了我們這些老古董,誰還記得以前世界怎麼樣?等我們死光了,對他們來說最叛逆的人也不過洛非的程度——喊喊口號,私下弄點無傷大雅的小動作。弄回來自己本該有的東西,還以為討了多大的好處。”
煙姨冷笑兩聲。
“我呢,現在認為保命優先——阮教授既然這麼久沒再來消息,大家也彆扛著狼襲了,先安穩過段日子再說。”
“我同意小煙。”看起來年齡最大的那位老人開了口。“大家都能看到,外麵的‘人’越來越少了。這個中樞雖然強悍,到頭來還是有極限。等狼吃空這裡,中樞崩潰是早早晚晚的事情。既然阮閒沒有指令,我們也應該根據現況進行調整,自保為上。盲目執行指示不會有好果子吃。”
人、狼襲、中樞、仿生人秀場……以及阮閒。
唐亦步將那些毫無關聯的詞彙刻進腦子,慢慢吐出一口氣,抿緊了嘴裡的勺子。
這個地方不是個單純的“精神世界”,或者說“聯合夢境”——它在按一套奇怪的規則運轉,要篩清楚這些情報,自己的已知信息還不夠。
“我反對。至少我不覺得自己比阮教授聰明,我們得時刻做好準備。”
“我認為……”
一桌人頓時吵吵嚷嚷,煙姨長長地歎了口氣,徑直站起身。造型不怎麼規整的木頭椅子蹭過地麵,發出刺耳的噪音。
“你們吵得我頭疼。我先回去了,畢竟我還得看管中樞。”她疲憊地說道。“反正一時半刻爭不出結果,大家都理理思路,改天再聚吧。你們要有了結論,托人告訴我也行。”
說罷,她沒理會其他人的反應,從桌子上抓了件灰撲撲的羊毛披肩,朝門的方向走去。
“煙姨,這天色——”
“我去把該補的東西弄好,再過兩三個小時就天亮了,明天早上大概能趕回去,可以上午睡。”煙姨擺擺手,頭也不回。
唐亦步抓緊口袋裡的罐頭,他瞧了瞧煙姨的前進方向,隨後彎下腰,又從來的路迅速鑽出建築。
建築側門停了輛簡陋的馬車,有幾個人正朝上麵搬裝得鼓鼓囊囊的口袋。唐亦步聞到了沾著濕泥的土豆和略微腐爛的洋蔥。
它們曾是1024號培養皿的主要食物,散發出的氣味和他記憶中的彆無二致。
但馬車、馬和人則是另一回事。
人看起來還好,穿著臃腫的破棉衣,或是被尼龍帶束起來的羽絨服。他們的身形清晰,可轉過臉來時,麵孔卻仿佛隔了層毛玻璃。
他們的五官如同帶顏色的霧氣,唐亦步無法分辨他們的真實長相。馬的情況更誇張——它的身體結構在輕微地遊移變化,隨意掃過去像是匹馬,細看又不像了,變得比人臉還模糊。
它們帶有記憶裡的景物所特有的模糊特征,而且程度嚴重得多。
煙姨對麵前扭曲的怪象視若無睹。待那些口袋全被裝車,她坐上趕車人的位置,開始用電線改的馬鞭抽打那匹模糊不清的馬。
唐亦步搓了搓手,一個健步躍入車鬥,把自己埋在一堆灰撲撲的口袋裡,洋蔥的濃烈氣味差點嗆得他吐了勺子。
重新叼穩勺子後,唐亦步往裝滿土豆的哪邊擠了擠。雪隨風穿過破破爛爛的馬車頂,麻袋上很快積了厚厚的雪,險些把他埋住。
從一點點雪縫朝外看,1024培養皿的幽靈浸泡在深沉的夜色裡。
現在的夢境時間大概在淩晨四點,按照煙姨的說法,他們還要至少半天才能抵達目的地。幸虧夢境裡時間的流逝和真實世界不同,唐亦步裹緊了身上的衣物,抽抽鼻子。
接下來他應該有足夠的時間調查下“中樞”的事情,找到連接那些詞彙的線,然後把它作為約會中的一個小驚喜。
隻是這環境著實糟糕,自己該想辦法恢複點精神。唐亦步把豆子罐頭揣進懷裡,握緊勺子,陷入半睡半醒的狀態。
與此同時。
阮閒用手指摸弄放在紙上的烤蘋果片。失去大部分水分的果實摸起來有些僵硬,手感頗為古怪。配上與實際年齡不符的手指,眼前的場景有種奇妙的割裂感。
粗略估計,現在應該是下半夜。黎涵畫累了,自己在店角落鋪了個簡易睡袋,又往身邊堆了沒什麼實際用途的破木箱,這才沉沉睡去。洛劍一直貼在角落,呼吸很輕,估計還繃著根弦。
小馬熟練地用金屬門閂卡在門內側,自己拖了個躺椅半躺,臟兮兮的棉被角拖在了地上。他往手腕上係了根金屬繩,繩子吊著門上的鈴鐺。
鈴鐺的大小和乒乓球相差無幾,小馬的小動作或是砰砰捶門的風都沒能晃響它。十有**是用來戒備彆的東西。
沒過幾分鐘,小馬也睡了過去。屋內隻剩阮閒麵前的那盞油燈。燈火昏暗,沒了S型初始機的輔助,他甚至很難看清其餘三人的輪廓。
火苗繼續搖動,阮閒沙沙地撥弄蘋果片,沒有半點睡覺的意思。
他有一陣時間沒有體會過這種感覺了——就算清楚自己出事的幾率極低,一旦進入陌生環境,阮閒總是很難入睡。除非身邊有個利益相關,實力與自己又不相上下的保險絲——眼下那根姓唐的保險絲不在身邊,他久違的失了眠。
算了。
既然閒來無事,自己可以思考一下接下來的計劃。比如怎麼利用眼下這些詭異的狀況去旁敲側擊,從洛劍嘴裡挖出來點情報。這枯燥的現況八成是為了應付自己這個“陌生人”。
然而如果洛劍隻是想要簡單應付自己,黎涵畢竟也在,他完全沒必要選取這麼一段充滿危險的回憶。如果想要不著痕跡地乾掉自己,這個不方便活動的環境也不算適合。一旦自己見苗頭不對,找個空房間躲起來,洛劍未必能在治療結束前找到自己。
不過這不是能放鬆下來的理由——
就現在的情況看來,要麼對方隻是想要自己吃點苦頭,好讓自己下次拒絕聯合治療……要麼這段記憶有什麼特殊的意義在,洛劍“不得不”選擇它。若是後者,之前的推斷全部不能成立。
畢竟比起大多數記憶,它的細節豐富過頭了,估計是對於洛劍本人來說極為重要的一段記憶。對方選擇它,也可能是基於某些和自己完全無關的理由。
可惜手裡的情報還不夠,不足以得出確切的結論。阮閒咬了口蘋果乾,再次望向窗外。
封住窗戶的木板縫隙中,數十個血紅的光點在黑暗中閃爍。
他猛地繃緊後背,那些不祥的光像極了森林培養皿裡那些機械獵犬。阮閒下意識熄滅了麵前的油燈,在心中一遍遍描摹自己的血槍。
金屬的冰冷在掌心緩緩漫開。
洛劍記憶外的物品必須外來者親自創造。東西越複雜,難度越高——創造人需要精細到每個細節。衣物和食物還好,簡單的冷兵器也不難做,但要憑空搬來個複雜的機械,想象者必須對它的結構和運作原理爛熟於心,否則隻能弄出個似是而非的空殼。
血槍是他親手製作的,雖然沒了源源不斷的血子彈供應,理論上靠認知裡有限的“血液”也能應急。這裡沒有唐亦步,他隻需要負責攻擊的那把。
這邊阮閒剛將血槍的取血器刺進左腕傷口,小馬掛在門上的鈴鐺開始劇烈響動。
洛劍醒得甚至比小馬還早些,一陣窸窸窣窣聲後,緊接著是金屬的磕碰聲響:“小涵,起來!”
一片黑暗裡,阮閒把血槍藏在禦寒的披風下。
“狼襲。”又一陣織物的摩擦聲後,洛劍的嗓子有點啞。
與此同時,外麵的東西——無論是什麼——開始瘋狂撞門,不算結實的小房子發出危險的刺耳聲響。幾處不算結實的地方被撕開,外麵的東西探了個頭進來,嘎吱嘎吱地啃著破裂的牆壁。
那不是“狼”。
阮閒不清楚那些是什麼東西,它們是純粹的黑色。哪怕是在這昏暗的夜色裡,它們都黑得醒目。如果眼前的一切都是一張色調昏暗的照片,那些東西就像是釘子紮破畫後透出的黑暗——上次見到這種黑色,還是在隔開各個培養皿的死牆那裡。
主腦的手筆。
它們的形狀有點像狼,類似頭部的結構上嵌著那顆血紅的光眼。那隻眼在黑影的頭部到處移動,向有聲音的地方聚集。
“彆攻擊,快跑!”洛劍隻喊了這麼一句,然後迅速離開原地。他前腳剛離開,原來所站的位置就被一群怪狼擠滿。
黎涵則引燃木炭,熟練地引燃房頂。房頂的結構特殊,沒燃起多少煙,火光瞬間撕破黑暗。
那些怪狼仍然吸取了所有的光,它們正忙著吞食離自己最近的一切東西——桌子,椅子,堆在牆角的木柴,以及沒來得及逃離的小馬。
阮閒第一時間跑到洛劍身後,用餘光時刻注意著怪狼。
見小馬被襲擊,洛劍不為所動。他伸手抓住阮閒的衣領,半拖似的帶著他向店後門跑。黎涵緊緊跟在後麵,看起來心軟的姑娘同樣無視了正在慘叫的小馬。
小馬的腿生生被狼撕了下來,傷口卻沒有流出半點血液,隻有散開的模糊紅煙。阮閒沒來得及再多看幾眼,就被洛劍帶離的房間。
他還得分神做出一副驚恐的模樣。
洛劍直接帶他們衝進店後的儲物室,快速撥開雜物,掀開個散發出嗆鼻黴味兒的地窖蓋子。“快,都下去,趕緊的。”
這句話幾乎是用氣聲說的。
阮閒深吸一口氣,抓住坑洞邊的繩子,快速溜了下去。他們甫一著地,洛劍迅速扣上了地窖口的金屬門。厚厚的金屬門一層又一層,帶著不同程度的侵蝕痕跡,顯然存在已久。
這個地窖很深,帶有泥土、苔蘚和雪水的味道。這裡安裝了空氣流通設備,來自外界的寒風不知從何處滲進衣服,雙腳被凍得一陣發麻。
深入地下後,地上的混亂聲響變弱了不少,隻留下陣陣微弱的顫動。洛劍不知道從哪裡摸出來截蠟燭頭,勉強弄出一點光,搖曳的燭火中,他的表情格外難看。
“外麵那些是什麼玩意兒?”阮閒出色地扮演著自己的角色。“這不是你的記憶嗎,你都記了些什麼東西?”
“都是一株雪乾的好事。你看,全是些亂七八糟的怪物。我的腦子被攪得一團糟,這很正常。”洛劍語氣僵硬,“現實世界裡沒有那些東西,現在明白了?”
黎涵抿住嘴,不說話。
阮閒沒直接回答,他用手指抹了抹地窖濕潤的牆壁,語氣惴惴不安:“我們要在這待多久?”
“天亮就好了。”洛劍答得極為敷衍。
“我是說,治療什麼時候結束?”阮閒緊盯洛劍的臉。
儘管情況緊張,洛劍還是露出了一絲放鬆的神情。他臉上的肌肉抽動兩下:“早著呢,看宮思憶心情。聯合治療就是這樣,要麼你告訴我哪裡的治療手段輕鬆舒適,我去體驗一下?小涵,跟緊我,走這邊。”
“治療前我看過些資料,就算小馬是你記憶裡的人,被攻擊也該流血,而不是變成那副奇怪的樣子。”眼見對方想轉移話題,阮閒把重點拉了回來。
“我不是說了嗎,因為我瘋了,我腦子裡的東西亂了套。”
“但是……”
“你再廢話我就把你扔在這。”洛劍明顯不願意在這個話題上糾纏太久,“小子,我原來還以為你還有點誌氣,結果搞了半天最像回事的時候是你小時候——沒啥主意就閉嘴,我們處理這情況千八百次了,沒時間跟你玩解說遊戲。”
洛劍嘴上沒停,腳下也沒停。他帶兩人向黑暗最濃稠的地方走去,不知道是不是多心,阮閒總覺得周邊的世界越來越清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