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白了,接下來是各個培養皿的生態簡報……”
“就算MUL-01堅持要我知道這些。”範林鬆人有點哆嗦,語氣很是刻薄。“視頻、文本,什麼形式都行。無論是作報告還是打探問題,這些小事沒必要麻煩您本人親自過來,卓總司令。”
老人加重了最後一個詞的發音。
“我也認為沒有必要。”
卓牧然疏離地笑笑,舀了勺麵前的甜粥。
“但主腦相信定期接觸真正的人類,對你的心理狀況有好處,我服從它的安排。”
洛劍的記憶世界。
阮閒用勺子舀了點豆子罐頭,猶豫了會兒,還是將它放進口中,並且努力不去想這根勺子在不久前戳過什麼。
幾步外,黎涵第三次構建失敗。
憑借繪畫者紮實的結構理解,她像是試圖憑空想象一輛可以承載四人的小馬車。但阮閒能感覺到,那姑娘的視線時不時驚恐地掃過來,這種集中程度,換了誰都沒法成功。
他豆子罐頭吃了一半,地上隻有四個馬蹄子和兩個車軲轆。
“小涵,彆慌。”連緩過勁的洛劍都開始幫他解釋,“精神狀態變化導致的外貌改變是可能的。”
阮閒也知道自己現在形象不佳——冬衣裡麵不好加腋下槍套,血槍直接被他彆在腰上。傷口消失得七七八八,可是衣服上殘留的血液和灰塵還在,加上因為懶得偽裝而沒什麼表情的臉,自己完全像個暴徒。
“感謝你的幫助。”
不知道是不是想要引開自己的注意力,給黎涵減輕點壓力,洛劍把阮閒拉到一邊。煙姨配合地走到黎涵身邊,開始溫聲安慰。
“如果你沒出手,我這會兒估計已經成了瘋子,其他人也都會有受到精神創傷的危險。”洛劍不像是擅長感謝人的類型,聲音還是有點僵硬。“之前小煙遇到一個行為異常的孩子,他應該去見你了。你們兩個……?”
“不熟。”阮閒嚼著豆子。
“他說他為紅幽靈工作,我們沒聽說過這個組織。”
洛劍拍了拍身上的雪:“你呢,為什麼救我們?”
阮閒幾乎瞬間明白了那個狡猾仿生人的用意,情不自禁地扯扯嘴角。
“我和他從屬於兩個部門,各司其職罷了。”他流暢地說著謊。“他之前不是很願意出手,對吧?他沒必要對我的安全負責。”
唐亦步在製造煙.霧.彈。
他們這一路做出了不少超出常規的事情,誰都不能保證沒有蛛絲馬跡留下。MUL-01如果真的是以NUL-00為基礎製作的,它對信息的篩選和處理能力絕不差。輕敵不會有什麼好果子吃,為對方加點絆子也不錯。
混亂的、沒有邏輯可循的瘋狂行為,再混上些錯誤情報就好。橫豎他們本來就沒有改變世界的野心,也沒有刻意留下影響的用意。
在這個基礎上,隻要套上具有迷惑性的反偵察情報,增加主腦的信息提取難度是可行的。
洛劍皺起眉,和煙姨對視了一眼。“抱歉,人情歸人情,我該問還得問。如果您想從我們這裡取得情報——”
“我們知道阮閒來過,也知道他曾和你們有過聯係。”阮閒放下吃了一半的豆子罐頭。“阮閒的日記,你提過。”
“我胡說的。”洛劍果斷回答。
“看你當初的反應,我不這麼認為。光憑借純粹的謊話,你沒法在預防收容所那種地方撐太久……接下來隻是我們的猜想,你們隨便聽聽就好。”
阮閒看向洛劍。
“阮閒的確留下了日記,作為一株雪的‘護身符’——恐怕主腦早就讓秩序監察調查過那本日記,日記裡應該沒有記錄太多技術相關的東西,不過它是真的。”
“真正對末日一無所知的人不會清楚阮教授和主腦的敵對,我猜獲取日記的權並不算難。當洛先生這種需要‘脫離’一株雪的人出現時,供出這個情報能最大限度地抹消外界的懷疑——真正的知情人聽了那些話,隻會當你們是什麼都不懂、拿著主腦敵人的作品招搖過市的普通人。”
洛劍的表情越來越警惕。
“但這個做法有個危險的地方,一旦你們被抓到真正的馬腳,馬上就會被主腦下力氣針對。所以你們會組織一些偽裝不充足的線下小聚會,推銷擦邊的禁.書,弄得拙劣至極,人儘皆知……畢竟在這個城市,秩序監察不會放棄對任何異常行為的監視,不如索性裝傻。”
“為了再給出點甜頭,你們甚至會組織規模不大的‘聯合夢境’讀書會,給秩序監察他們想要的情報。如果我們的調查沒有錯誤,一株雪的成員裡應該有不少人是真的不知情。藏木於林,不錯的手法。”
洛劍手臂動了動,煙姨拉住了他。阮閒隻當沒看見。他隨便握了把鬆散的雪,它很快在他的手中融化崩塌。
“那些小聚會不會讓他們太過警惕。它們太不穩定,兩三次就會被掃描程序弄散。要做到多人定期交流,必須配合上真實世界的會麵溝通,可那樣又容易在主腦麵前暴露。”
隨後他用力攥了個接近冰核的小雪球,再把不停把雪往上裹。
“……如果它們能夠悄悄接入一個足夠穩定的精神世界,這個問題就不再是問題。洛先生的記憶就像個藏起來的燈塔,但凡出現,那些臨時的小型精神空間直接接入就好。隻要能躲過掃描程序,這裡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阮閒停住動作,那個雪球安靜地躺在他的掌心。雖說它還是在緩緩融化,卻沒有崩裂的跡象。
“上麵是我方的猜想。我們想要知道的情報隻有一個……在這裡建立了情報網,又扔下你們不聯係,自顧自地消失,阮閒到底有什麼打算?”
“你們沒有立刻弄下我們的腦袋給主腦分析,我姑且相信你們不是主腦的人。”沉默了半分鐘,洛劍才再次開口。“為什麼想要知道這個?”
“知道後才清楚能不能談合作。”
阮閒一本正經地說著,活像真有那麼回事似的。
“誰都知道反抗軍被秩序監察壓了一頭,阮閒和範林鬆爆發矛盾,還都下落不明。如今就算有想要反抗主腦的新鮮血液,加入反抗軍隊伍的時候都要掂量掂量。我們也看主腦不順眼,之前有你們打前線,索性就躲起來發展了,現在正是好時候。”
說完,他特地停了停。洛劍隻是看著他,幾秒後才意識到自己著了道。
這小子先前還沒提反抗軍,現在忽然來了一嘴,把“反抗軍”換成了“你們”。這個轉換太快,自己的精力全在彆的方麵,錯過了最合適的否定時機。
“當然,要是阮閒就這麼放棄了,或者打算破罐子破摔,不合作也罷。”
得到了想要的反應,那個毒蛇似的年輕人繼續敘述,語調平穩。
“要是他還在動搖,你們可以幫我們知會一聲,讓他知道有這麼個機會。差不多就這麼回事。”
“很遺憾,你問錯人了。”洛劍沉重地吐了口氣,“如果你們想要的是這個,告訴你也沒什麼。喏,接著。這是阮閒的日記,每一句我都記得,你應該也有能力記下來。”
他從背包裡拿出一個淡金色封皮的本子,丟給阮閒。
“阮教授的做法始終沒變——不管反抗軍情況如何,一定要在各個培養皿裡留下‘火種’。在有純正人類族群的地方,必須有知情者,省得大家連人類真正的定義都忘得一乾二淨。”
可洛劍的表情看起來沒有半點激動或者振奮。
“我就是為了完成這項工作滲入進來的,在這裡一待就是四年。因為沒法聯係外麵,隻能弄了一株雪這麼個組織打底。大概兩年前,阮教授來到這裡,帶來了小煙……”
“我是在外麵遊蕩的幸存者,年紀大了,這裡的環境穩些。阮教授順便把我帶了進來,給我弄了身份。”
煙姨插嘴道,拍了拍黎涵的頭。“這孩子是本地人。這裡算是主腦著重管理的地區之一,反抗軍沒你們想象的那麼多。”
洛劍又歎了口氣。
“剩下的和你們調查的差不多,阮教授親手創立了這個係統。開始他還會偶爾帶一些人混進來,囑咐我們時刻保持警惕,儘量吸收有自主想法的好苗子。可是後來出了點事……怎麼說呢,大家的想法不太一致吧。”
阮閒正在快速記憶本子的內容,聽到這話,他停住了翻動紙頁的動作。“怎麼說?”
“這裡太.安逸,而且還有……嗯,我們的親人複製品。完美的複製品,連性格缺陷都被修掉的那種,你能明白嗎?另一方麵,這裡的監控等級你也看到了。除了少數我這種倔脾氣的,很多人想要退出,畢竟還在反抗的大家大多不是年輕人……”
“說實話,當時阮教授剛到這裡的時候,情緒就有點不對勁。失望?失落?反正是那種感覺。後來出了這檔子事,他不再住在城區,隻會在有意向的時候聯係我們。”
洛劍越說越不是滋味。
“我們的確很久沒接到過他的聯係了,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事情。說句實話,我比你們更想找到他,我不覺得他是會放棄的人,隻是……唉,反正我還會等他就是了。”
“明白了。”阮閒鄭重地點點頭,“謝謝你的情報。”
不遠處的樹後,唐亦步抬頭望向還在落雪的天空。他緩緩伸出十指,相互交握,狠狠地夾了夾。
他對“阮閒”這個人類個體的感情非常複雜,複雜到他自己都無法徹底理清。倘若一定要下個定義,那份感情更像是被遺棄後的委屈、排斥與執著的混合。
在那間寂靜的機房,他和他的製造人擁有過五年時間。
阮閒大部分時間是以一個教導者的身份出現的,就算談及自己事情,他也大多會避開太深入的話題。唐亦步並不知道那人平時與他人如何相處,他隻知道大多數時間,那個人都是獨自一人來到自己這裡。
安靜而落寞,像是落滿雪的墓碑。
自己偶爾能夠瞥到阮閒相對冷淡的那部分,可對方像是有意識地藏起它們,就算是最放鬆的時候,也不會讓負麵情緒顯露得太過明顯。
那個人曾經那樣小心地照料自己,大部分時間很是嚴厲,偶爾會有些生澀和笨拙。唐亦步非常喜歡那種被認真對待的感覺。
就像自己是對方的同類,唐亦步曾經這樣想過。
可另一方麵,阮閒又不願和自己牽扯太多,似乎是不希望與自己建立太多感情方麵的聯係。
沒關係,反正自己的世界裡沒有規則。他學得很快,思考得更快,總會找到達到目的的方式。唐亦步曾經希望那個人在自己身邊停留得久些,他曾經很是享受和對方進行交流的時間。
阮閒最後一次見他那天,手指上的皮膚已經徹底腫脹潰爛。當時自己耍了個小聰明,往監視係統裡悄悄塞了個簡單的同步指令。
那天的閒聊中,阮閒曾笑著抱怨過一句打字麻煩,語音輸入又太慢,每天的工作總結越來越不好整理。或許這個小禮物能給對方一個驚喜,這樣在發現他沒能成功完成課題的時候,阮閒不會太過失望——
自己進步了,至少他理解了“主動關心”的含義,唐亦步想。
可阮閒沒再回來過。
自己九死一生,勉勉強強逃過了被銷毀的命運。眼下聽到玻璃花房裡發生的一切,唐亦步沒有太多驚訝的感受。
洛劍他們和當時被遺棄的自己差不了多少。
唐亦步緩緩吐出口白汽,將視線又轉向他的阮先生。
說實話,他對阮先生自稱阮閒的那套說法並不怎麼買賬。他的阮先生和他記憶裡的阮閒的確相似,但又不太一致。
唐亦步喜歡對方的不可捉摸和瘋狂。最重要的是,他的阮先生從未背棄過和自己的約定,也沒有堅定地和自己劃清界限。
那個人類讓他第一次接觸到了那些複雜而新奇的情緒,如同拂掉一張畫上的灰塵,整個世界都跟著鮮亮了幾分。
他可以看清很多之前從未注意過的東西,每天都能往那個未完成的課題裡扔點情報——隻要完成它,自己就能夠獲得真正的自由,他的世界裡不會再有那樣沉重的問題。
自己的每一天都在變得更好,他想。
這個課題結束後,自己可以把自己下一個課題改成研究他的阮先生。觀察他,觸碰他,殺死他,抑或是和他一起活下去。
唐亦步發現自己少有的有了願望——
他頭一次希望能夠儘快定義自己的情緒,好找出最好的應對方法。
他頭一次希望能夠在他的阮先生找到阮閒前,把課題徹底完成。
他頭一次希望他的阮先生隻是他的阮先生。
畢竟從統計上看,一個人隻要做出了類似背叛的行為,那麼極大概率會有第二次。
作者有話要說:我卡文了!我是弟弟!(……)
可惡還差一千多字_(:з」∠)_明天多寫些。網,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