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亦步成功回到預防收容所時,離淩晨五點還有將近一個小時。正兒八經做完情報交流,他又開始緊張了。
為了平息這些無用的情緒,唐亦步決定先行觀察下對方的動向。聯合治療結束了快幾個小時,阮先生大概率在自己的病房。
他特地為對方選了231號床,這種接近在自己的財產上打標簽的做法讓他神清氣爽。
可惜他一路躲開監控,到達房間時,那張床是空的。
被子被助理機器人疊得整整齊齊,鐵珠子茫然地立在床邊,見到唐亦步的那一瞬間,它撲過來的速度幾乎媲美炮.彈。唐亦步出手快狠準,掰開蓋子,按住它的嘴巴,一係列動作一氣嗬成。但凡他慢上一秒,鐵珠子委屈的嘎嘎大叫估計要響徹樓道。
“阮先生沒回來過?”
鐵珠子委屈地嗚嗚哼唧兩聲。唐亦步安撫地摸了摸它,隨後將預防收容所裡所有的監控都調了出來,快速查看。對方的去向不難查——他的阮先生被一群機械助理簇擁,被帶到了收容所最為偏僻的角落。
禁閉區。
唐亦步知道那個地方,比起相對溫和、隻會剪輯記憶的外部區域,那裡的治療手段要更加粗暴些。
一個難以抉擇的問題,唐亦步陷入深深的思考。既然得了阮閒的日記,他們來這裡的目的已經達到。是提前去見阮先生,把他早點從那個惡劣的地方弄出來……還是去廚房偷點配餐的熱牛奶,按照原定時間進行約會呢?
畢竟是第一次約會,如果不準備合適的禮物,好像容易引發對方的不滿。原本準備的設計圖紙提前送了出去,考慮到阮先生仍然可能對自己抱有較強的敵意,當初他也想過不送設計圖紙的後備計劃。
比如來些精美的茶點,配上熱乎乎的牛奶,聽起來也非常合適。
唐亦步在空蕩蕩的床上打了個滾,舒適地攤開四肢,腦子裡仔細地計算——準時到場是人類禮儀的重要部分,冰天雪地後的熱牛奶、核桃酥和蔬菜餅乾也是非常到位的禮物。而提前去的話,可以多相處一段時間,說不定還能從對方那裡觀察到自己平時見不到的反應。
不過沒了熱牛奶,他們估計隻能用蒸餾水配核桃酥,聽起來就讓人難過。
鐵珠子在床邊焦急地亂跳,使勁撞唐亦步伸出床沿的腳跟。唐亦步又掙紮了會兒,決定先去觀察下情況——熱牛奶雖然稀缺,但也不是隻有這裡才能弄到的東西,還是多收集點數據為好。
見唐亦步從床上下來,鐵珠子終於停止彈跳,疲憊地嘎嘎兩聲。
淩晨四點多,走廊裡沒有半個人影。唐亦步快速修改了這一路的監控,光明正大地帶著鐵珠子往禁閉區走去。然而可惜的是,他的阮先生此刻並非獨自一人。
唐亦步很快到達目的地。確認室內的狀況後,他沒有立刻進門,而是揣著核桃酥和鐵珠子,靈巧地攀在門上。
一門之隔。
束縛衣上的帶子與身下的機械台相接,阮閒被牢牢固定在機械台上。他的頭頂上方停著個有點眼熟的機械,隻不過它更精致,細長的金屬腳末端也沒有黑紅的血汙。
地下城那個是取走腦部的機器,這個功能估計差不了多少。現在它還沒啟動,正在運作的是其他東西——四根長長的金屬針刺進他的雙腿和雙肩,刺入神經最為密集、並且不會影響內臟的部位。
宮思憶正在機械台邊操作光屏,表情分外輕鬆。
“你不會有事,最多有點痛。”他說,“這是專業器械,對人體的實際傷害很小,也附帶愈合相關的藥物,不會留下任何後遺症,包括疤痕。有了情緒請自由發泄,我不會介意。”
“可是這治療看起來不怎麼正規。”
針上應該做過些手腳,它正在往自己的身體內簡單粗暴地注入疼痛。阮閒本能地呼吸急促起來,聲音卻很穩。
好在宮思憶眼下正集中於他的情緒指數,而不是肉.體機能上。在對方發現異樣前,自己還能多拖延點時間,找出更合適的應對方法。
疼痛越發劇烈,肌肉生理性地痙攣起來。阮閒沒發出一點聲音,他上上下下打量這個狹小的禁閉室,著重觀察了那些嗡嗡作響的機械,最後眼睛掃過遠處門上小小的圓窗。
他還沒來得及思考那裡是否適合逃脫,就忍不住噗嗤地一聲噴了出來。
唐亦步正在門外,阮閒能看到那雙標誌性的金眼睛。門口可能裝了壓力監測,唐亦步的眼睛是倒過來的,平素遮住大半額頭的劉海滑落,黑發軟軟地垂向地麵。
見阮閒看過來,野獸似的金眼睛微微彎起。阮閒隻能看到那雙眼睛,可他知道那人在笑。
唐亦步甚至毫無緊張感地掏出一個精致的包裝盒,開心地朝他晃晃。鐵珠子占住了另一個圓窗,肉眼可見地哆嗦著,焦慮的氣息幾乎要衝破玻璃。
聽到這聲與場景十分不配的憋笑,宮思憶轉過身,皺起眉。
他正遵循流程,試圖使用疼痛刺激放大阮立傑的情緒。可對方的情緒指數活像一潭死水,他簡直要懷疑這人得了失痛症,方才好不容易波動了一下,卻是向積極方麵波動的。
明明之前一切都很順利——阮立傑和洛劍起了衝突,而自己成功複現了對方不可被檢測的敵意。接下來他隻需要借對方被關在禁閉區的機會,名正言順地對阮立傑進行情緒狀況測試,獲得第一手資料就好。
宮思憶做了足夠充分的準備。
等到阮立傑被疼痛刺激到極限,對自己產生巨大的敵意,他便可以打開對方的頭蓋骨,向腦內埋入檢測探針進行狀態取樣。用充足的藥物和助理機械打下手,他也有自信在日出前將對方恢複原樣。
隻不過為保證對方神智清醒,整個過程無法施加麻醉。開顱過程可能會稍微麻煩點,但隻要消除阮立傑的記憶,什麼痕跡都不會留下,對方沒有半點損失。
自己沒有違反主腦定下的任何規則。
可和聯合治療時相反,他打一開始就碰了壁——阮立傑的情緒完全不受他的控製,被對方那雙漂亮但黯淡的黑眼睛盯著,宮思憶總覺得自己的後背像紮了毒刺。
和自己預想的不同,所有用來施加精神壓力的元素統統沒有生效,阮立傑非但沒有逃避自己被刺穿的可怖景象,反而細致地觀察起給自己製造疼痛的機器。
沒關係,宮思憶默念,加大了疼痛劑量。
他的真正身體不在這裡,這隻是個遙控人形裝置,對方絕無可能傷到自己。沒關係。
這次疼痛加量起了效。那個被綁牢的年輕人麵色蒼白,低低地唔了聲,眉頭緊鎖,汗水不停流下。
“彆勉強。”宮思憶努力讓自己聽上去溫和些,慢慢轉過身。“沒關係,爆發出來就好。阮先生,這不是聯合治療,忍著隻會遭更久的罪。你……”
他話說到一半,說不下去了。
機械台上的人在笑。那不是冷笑,也不是假笑,更不是憤怒的笑容。那個被金屬針刺穿的年輕人笑得真誠,還附了幾分狡黠。
“想聽我尖叫,你還不夠格。”他說,被汗水沾濕的黑發緊貼皮膚。“另外,我也不喜歡被你叫做‘阮先生’。”
麵前的景象有種殘酷的美感,但清楚對方承受著怎樣的疼痛,宮思憶心裡一陣發毛。
瘋子。
按理說,這個疼痛級彆已經足夠讓大部分人失去意識,他本應得到幾聲模糊的、充滿恨意的慘叫,而不是理智的話語。這個人很危險,宮思憶心想,在取得數據後,自己說什麼也要把他交給秩序監察,甩掉這個燙手山芋。
哪怕是被扣掉一點行為分數,他也認了。
他處理過不少精神出現問題的病患,從未有人出現這個等級的異常。此刻對方毫無保留地向自己展示獠牙,搞不好有早有準備,這個認知讓他的內臟抽搐起來。
宮思憶深吸一口氣,又把疼痛調高了一個檔位。
可情緒數值監測像是壞掉一樣,一直維持在一個相當不錯的位置。沒有憤怒、仇恨、敵意。如果要定義這個病人的狀態,他對自己的態度更像是……覺得可笑。
宮思憶心臟在下沉,變得越來越冷。自己明明是擁有權力的支配者,這會兒卻心慌意亂,以至於生出幾分恐懼。
“你也彆勉強,宮醫生,還是放開我吧。”
見對方的臉快和牆壁變成一個顏色,阮閒一字一頓地吐出詞句。趁宮思憶反複確認情緒數值,他時不時看向門外。
圓窗那邊透出光屏的一點點光,看樣子唐亦步正忙著飛快地破解什麼。那仿生人還偶爾探出腦袋,向自己擠擠眼。
“我保證再也不發怒了,你看,現在我不是做得挺好嗎?”阮閒衝唐亦步回了個笑,隨後繼續火上澆油。
疼痛在他全身遊走,血管裡的血液像是變成了沸油。可意外的,阮閒沒有太過痛苦,反倒有些輕鬆。比起當初手腕上的傷口帶來的痛,眼下的疼痛不值得一提。
唐亦步的假設是正確的,這是他第一次準確捕捉到真正屬於自己的“痛苦”,而非憤怒。
阮閒的心情著實不錯,可憐旁邊的宮思憶快被他笑到精神崩潰。
“我本來不想做到這一步。”宮醫生嘴裡快速喃喃,“沒辦法,看來隻能調換順序。真是的,何必呢?”
晃動的影子在臉上遊過,阮閒抬起頭,看到了正在活動的取腦機械。
“我得在你的頭上開個小洞,你最好不要亂動。”宮思憶像是下了決心,“我本來就該直接一點,你這種……你這種人能為更完備的社會做出貢獻,也算是物儘其用。”
阮閒沒有回答,用眼角餘光看向唐亦步的方向。
光屏的亮光已經消失,唐亦步在窗戶那邊微微側頭,不停指著手裡的槍。
“我隻有一個問題。”眼看那些張牙舞爪的金屬細肢離得越來越近,阮閒再次開口。
宮思憶停下動作,嘴巴抿得緊緊的。
“……現在幾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