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教授坐在懸空橋附近的鐵桌邊, 他一邊吃早餐,一邊打量被煙霧與燈光包裹的巨型機械。聽到橋另一端響起屬於人的腳步, 他扭過頭, 看向來客。
“早餐。”唐亦步嚴肅地提出要求。“兩人……不, 四人份的。要有肉、蛋, 以及足夠的糖分。”
那仿生人穿著與昨日不同。微長的黑發帶著濕意, 估計是嫌棄到處都是搭扣的貼身戰鬥服不好穿脫, 唐亦步直接穿了阮閒的襯衫。他的體型比阮閒壯實一點點, 襯衫顯得有點緊, 於是他索性連扣子都不肯係, 鎖骨和肌肉的線條大喇喇地露在外麵。
不過除了嫌麻煩,阮教授還品到了那麼一點宣布所有權的味道。
“那位……阮先生呢?”阮教授平靜地收回目光。
“床上,回籠覺。”
“這樣。”阮教授將水煮蛋在桌麵上磕了磕, “至於早餐, 我記得你們身上帶了乾糧。”
唐亦步微微睜大眼睛,臉上露出一絲貨真價實的震驚:“你都把我打包賣給MUL-01了, 總該管管飯吧。”
“開個玩笑,稍後會送到兩位房間裡。”阮教授笑了笑,“特地背著他來見我,你應該還有彆的事情要談吧,NUL-00。這裡的隔音措施很完善,請隨意。”
“嗯。”唐亦步隨意一蹦,坐上懸空橋邊的欄杆,危險地保持著平衡。“你昨天對我們說了謊。讓MUL-01帶走範林鬆, 根本不是為了試驗‘AI是否會殺死自己的創作者’……你隻是需要讓MUL-01誤以為反抗軍陷入了劣勢。”
阮教授沒有打斷唐亦步的意思,他仔細地剝著水煮蛋的蛋殼,臉上還掛著微笑。
“作為構建核心程序的人,你才是MUL-01真正的創作者。範林鬆是項目的主負責人,可在技術水平上,他還差得太遠。人類有人類的界定方式,我們有我們的界定方式。”
唐亦步背對著沉眠中的巨型機械,仍坐在欄杆上,有意無意地晃著一條腿。阮教授仍然沒有什麼反應,目光平和得像在看一隻甩尾巴的貓。
“範林鬆服用過DNA乾擾劑,一旦被殺,無法再進行複製。你應該是一開始就額外保留了自己的基因樣本吧。”
唐亦步沒有在意阮教授的反應,相當直白地繼續。
“你知道為了從範林鬆那裡取得信息,MUL-01不會立刻殺死他。而你不會大意到把自己的去向暴露給早晚會被俘獲的人,MUL-01同樣清楚這一點——這樣比起直接粉碎範林鬆的腦一次性取得信息,不如先把他養起來,作為間接研究你的材料,必要時還能拿出來擾亂反抗軍這邊的士氣。”
“不錯的猜測。”阮教授不置可否,“不過這不需要瞞著阮先生吧。”
唐亦步笑了:“如果你真的不在意,昨天就不會特地說這個謊了。‘AI不會殺死自己的創作者’根本就是個偽命題。”
阮教授歎了口氣:“……是。”
“你希望延後我和阮先生可能的衝突,畢竟無論少了哪個,你的計劃勝率都會降低。”唐亦步摸了摸身上的襯衫,臉上帶著和發言完全不符的柔和情緒。
“你和MUL-01果然很像……不,該說MUL-01像你。”
阮教授站起身:“你想要完全粉碎他,是嗎?”
“現在還隻是個想法。”唐亦步沒有否認。“你什麼時候發現的?”
“你們見麵前,你看向光屏的眼神。我想知道原因,你和他並不在敵對立場。”阮教授很是乾脆。“請告訴我,這有助於我理解MUL-01的行為模式,並且不需要你真的付出什麼代價。”
“很可惜,我猜我的理由沒法成為參考。”
唐亦步從欄杆上跳回橋麵。
“父親是我見過的最壯觀的謎題,之前就是,現在尤其是,那種吸引力很難抗拒。他對我有遠超平均值的影響,並且影響在逐漸加深,我無法控製。”
唐亦步做了個深呼吸。
“在這個時刻,他甚至從未舍棄我,沒有任何瑕疵……我想要他。”
就像看到獨一無二的花,或者一閃即逝的自然現象。知道它們注定會消亡,人們也會想儘方法將它們留下。語言傳述、畫作、影像、數據標本。隨著時代發展,做法不儘相同,目的卻十分相似。
唐亦步不認為自己的想法有什麼邏輯問題。
學習和成長的**刻在他的本能裡,完美的研究對象又存在於他的身邊。嘗過一次被舍棄的感覺,虛驚一場後,這種將對方徹底據為己有的衝動變得越發明顯。
人是會變的,他看過數不清的例子。這一刻他的父親是那樣完美,但隨著時光流逝,阮閒可能消逝於意外、可能變作自己不認識的模樣、也仍然有背叛自己的細微可能……以這個時刻為基點,“阮閒”擁有無數的可能性。
如果什麼事情都不做,任由對方繼續這樣下去,他的父親最終隻會走出一條路,而那條路未必是最為合適的——
花自然地凋落還算美好,但若是它失水乾枯、被車碾碎、染病發黴,不得不說是無法挽回的浪費。
但自己有解決的辦法,隻要粉碎對方,他可以將對方的一切全部記錄於自己的腦中。隻要擁有合適的設備,他可以創造無數個“完美狀態的阮閒”,將最漂亮的花帶回世間。
“我想要他。”
他重複了一遍。將對方從頭到腳全部記錄下來,這是他能想到的最完美的解法。
隻是這樣單純的目的。
可不知為什麼,唐亦步總覺得哪裡不太對勁。按理來說,一夜親密過後,今早應該是個完美的時機——他完全可以從這個地方扯出一堆零件,製造一台掃描粉碎機,將那美麗的謎題集合悉數記錄。
然而他的腳把他拽到了阮教授這裡,某種不知名的感情在阻止自己那樣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