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珠子不喜歡這裡。
就習性來說, 它更喜歡廢墟林立的荒野——容易撕扯的金屬廢墟半埋在沙土裡,巴掌大的機械生命時不時從斷壁殘垣中鑽出來, 食物種類豐富又充足。這裡則完全不同, 所有事物都被照料得很好, 就算是準備拆除的建築, 灰塵都沒有積下多少。
一切機械嚴絲合縫, 又被仔細監督著, 它連下嘴都不怎麼敢。
不過不滿歸不滿, 它不怎麼後悔和那些人類共同行動。他們讓它吃到了不少廢墟海裡見都沒見過的美味。它不用再擔心被拾荒木偶之類的大型掠食者捕食, 還有人溫柔地幫它清潔殼子。人類的隊伍裡甚至有一個它的同類——唐亦步能懂得它想表達的意思, 他是它最好的朋友。
姓阮的人類和唐亦步十分親近,那麼他一定是非常愛護機械生命的人,鐵珠子嚴肅地把阮閒劃分到心裡第二位。
光是和那兩人在島嶼上分開了一段時間, 鐵珠子π就已經感受到了各種不適應。眼下它忍不住緊張地四處亂看, 生怕那個姓唐的大家夥就這樣一去不複返。
而且它餓了。
鐵珠子用不算發達的機械中樞思考了會兒,轉過身, 無比深沉地看向阮教授——那三條機械腿看起來相當靈活,說不定它能好好和他討一條。阮教授之前似乎是人類,他肯定很擅長用兩條腿走路。
鐵珠子為自己的智慧震驚幾秒,隨後無比自信地轉向阮教授。
結果它剛嘎出一聲,殼子接縫處便傳來一陣刺痛。阮教授趁它一動不動認真思考的空當,溶液槽下方伸出一隻機械臂,細細的針管穿過金屬外殼的空隙,抽出一小管白色的組織液。鐵珠子憤怒地轉過身, 然而那隻機械臂已經被阮教授收回自己的機械容器內部了。
鐵珠子氣得要命——眼下情況緊張,它根本不敢大聲叫,這家夥絕對是瞅準這一點才下手的。
那三腳機械在下一刻高高跳起,蹦到接近兩米高的廢棄機械之上。而跳不了那麼高的鐵珠子開始繞著廢舊機械的底部轉圈圈,口中不善地嗚嗚作響。
不過它的大朋友很快就出現了——唐亦步和阮閒從走廊儘頭的空房內走出,看起來情緒不錯。
鐵珠子可算見了救星,它炮彈似的衝過去,嗙地一頭撞在唐亦步的小腿上,急促地嘎嘎直叫、飛快告狀。
哪怕是S型初始機都不會讓痛覺消失,何況是治愈力不高的A型。唐亦步當即憋屈地嗷了聲,蹲下身,使勁揉著被鐵珠子撞到的地方。
阮閒憋住笑,一隻手把滿地亂轉的鐵珠子抱了起來:“它像是有話要對你說。”
“它的力氣越來越大了。”唐亦步站了起來,倚向阮閒,將一小半體重掛在對方身上。“我大概知道它想說什麼。”
他們再次和阮教授碰頭的時候,阮教授還站在原來的位置,分毫不差,仿佛什麼都沒發生。
“你取了π的組織液。”唐亦步開門見山。
π氣憤地嘎嘎低叫幾聲,表示讚同。
“因為你們不會同意我這麼做。”阮教授平靜地答道,“現在看來,事情和我想的差不多。它在S型初始機的影響下發生了變異,而NUL-00也能和它進行直接交流。”
“不是‘不會同意’,是會把這個作為交易的價碼。既然你要取它的組織液,至少也要給點零件或者情報來交換。”阮閒不怎麼愉快地糾正道,拍了拍懷裡π的殼子。“……以及,亦步能和它交流,是很奇怪的事情嗎?”
π用圓滾滾的身體使勁蹭阮閒胸口,委屈地嘎嘎直叫,那份委屈和無辜頗有點唐亦步的風範。
“無論是NUL-00還是MUL-01,原始程序中都不具有類似的功能。它們都可以解析數據,前提是將這些機械生命的神經中樞徹底連進係統。”阮教授說道。“我沒有在它身上發現類似的跡象。”
“那是我自創的。在外闖蕩總要學點東西,和它們交流能讓我得到不少情報。理論上很複雜……總之,那些常見的機械生命,我都能進行一點簡單的交流。”
唐亦步聳聳肩,瞧了眼:“有時候可能會用點小手段,讓它們對我產生好感,但不會對它們有什麼損傷……我都會在事後將暗示收回。”
“就算你可以像主腦那樣,單方麵將它們並入你的神經網絡,直接控製它們。在島上的時候,你對主腦的機械兵鳥那樣做過。”阮教授繼續道,口氣有點古怪。
唐亦步吃驚地看著阮教授,活像是他在問1+2等於幾:“不一樣啊?那些鳥是主腦派來揍我的!……其他沒被主腦控製的生物,我向它們打聽情報,是有求於它們。好好對話不是基本禮節嗎?”
阮教授一時間沒回過神來:“什麼?”
阮閒能理解一點阮教授的困惑,唐亦步對人類的確沒有多少善意。但從其他層麵來講,他對他們的惡意也沒有多少——在那仿生人眼裡,鐵珠子作為生物的重要程度甚至有可能在餘樂和季小滿之上。
那個俊美的人類軀殼的確會給人“同類”的錯覺,但在本質上,他隻不過作為一種獨特的人造物種,一視同仁地對待其他物種罷了。唐亦步的潛意識裡根本沒有半點人類中心的想法。
自己從來沒有教給他這些。
倒不如說,正因為想要避免NUL-00代入不恰當的先天立場,他才沒有對NUL-00灌輸那些東西。如果人們想要一個真正客觀的管理者,潛意識的立場才是最大的阻礙。
而現在他的NUL-00變成了這個樣子……它——或者說他,經過無數判斷,自己選擇變成了現在的樣子。
阮閒突然感覺到一陣莫名的輕鬆,就像十二年前的那些日子。
“基本禮貌。”唐亦步重複了一遍,他還有意無意地倚著阮閒。“我可以把它們控製進我的神經網絡,可這種並入會損傷它們自己的神經中樞。它們會變成我的一次性數據庫,失去自我,並在我拋棄它們後死掉。明明是我注意一下就能順利解決的問題,沒必要一上來就直接衝突。”
阮教授看了兩眼還在阮閒懷裡嘎嘎直叫的鐵珠子,陷入沉默。他隻剩了一個大腦,封在漆黑的盒子中,阮閒無法猜到他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