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閒有事瞞著自己, 唐亦步一點都不喜歡這種感覺。
這感覺是嶄新的。自從他們相遇,阮閒對他瞞下的事情沒有一千也有八百, 可那時他打心底不在意這些細枝末節。它們曾經是雀鳥在雪層上留下的足跡, 現在卻變成刀刃在肌膚上劃出的刻痕。
可他們剛談完不久, 才許諾了用更溫和的方式探索彼此間剩餘的謎團。唐亦步試圖用一個吻軟化阮閒, 順便撫慰自己, 然而他沒有成功。
心臟像是被兔毛刷掃著, 唐亦步討厭這種綿軟但無法忽視的細小焦躁。
阮閒已經鬆開了他的手, 向不遠處的餘樂走去。他在仲清麵前半蹲下, 從懷裡變戲法似的掏出一個薄薄的線帽。它的樣式有點偏女式, 但顏色是低調的灰色。仲清悄悄看了季小滿一眼,有點感激地接過線帽,將它戴在頭上。
戴上之後, 仲清那副惹人煩的青少年聒噪氣息又回來了點兒。
又是他無法理解的行為, 唐亦步想。
隻要仲清閉好頭上的眼睛,季小滿不會發現。而其餘人都知道真相, 那些眼睛是否暴露在外似乎沒有太大區彆。可阮閒不知道什麼時候順了頂帽子,還特地將它給了仲清。
按照邏輯,仲清更應該感受到被冒犯才是。他想不通。
唐亦步默默將它記在心裡,放在課題研究的那一欄。最近每記錄一次信息,他便覺得自己離課題答案更遠了一步。彆說對於他人傷害的研究,連他自己自身產生的不快,他都無法好好解釋。
的確是個困難的課題,他的阮先生當初許諾了要和他討論來著, 眼下對方像是忘了這回事。
唐亦步嚴肅地想著,不一會兒自己生起了悶氣。他折回車裡,打開便攜小背包,把僅剩的幾罐櫻桃汽水全都撥拉到自己的背包裡,氣哼哼地背好。
他再回過頭的時候,阮閒已經開始向季小滿討要特定的醫療機械——作為一位機械師,季小滿不會把不常用的機械隨身帶著,她更喜歡臨時製作它們。
分開時還好,他們會和後,季小滿對車上的所有零件做了清點。為了避免引起她的懷疑,阮閒選擇直接向她尋求幫助。
當然,他也可能借此舉動給季小滿發揮的空間,從而讓阮教授間接欠她更多人情。
唐亦步倒是能想通這些,然而阮閒沒有向自己求助這件事還是讓他焦躁。
……這根本毫無道理。
唐亦步拉長臉,帶著殺氣打開一罐櫻桃汽水,打算用它來澆滅胃裡的暗火。
“我們需要抽血裝置,等狀況安定點,我打算從仲清那邊取得足夠的血液樣本。他現在問題不大,但沒了主腦的支持,說不準會出些意外狀況。”阮閒對季小滿說道,誠懇的表情挑不出任何瑕疵。“最好是耐用點的,我們的庫存不多。”
季小滿點點頭:“明白,我們的消毒藥品不多了,省著點用。”
“地下室我們都看過了,有三個直接出入口,四個電梯口。三個直接出入口裡,兩個是專供車輛使用的,出入要進行徹底的掃描。一個是緊急出入口,正鎖著,但我們應該能破開。”
餘樂則談起正事。
“電梯那邊就彆想了,不同樓層還有不同權限,檢查隻會更多。你們應該瞧見樓梯了,這幾層還好,在往上隻能走電梯。”廢墟海曾經是各種建築的混合海洋,餘樂顯然對相關問題研究頗多。
“……但我總覺得哪裡不踏實。”報告完自己這邊的情況後,餘樂再次開口。“想睡覺就趕著有人送枕頭?咱們剛逃到這兒,仲清就剛巧從主腦的監視下逃出來了?”
“他身上沒有任何被監控的跡象,也沒有任何追蹤裝置。”阮教授表示,“不過的確非常巧合。但依據沒有證據的猜想就選擇風險更大的路,這並不明智。”
“你的思維方式還挺像MUL-01的。”餘樂嘟噥,“你確定它不會專門給我們來幾個類似的絆子?”
“我們這邊變數肯定比它想象的要多。”阮教授平靜地答道。
“時間不早了,你們先睡一會兒,我和阮先生去確定一下被運走的屍體的共性。”唐亦步適時插嘴,將剩下的櫻桃汽水全都灌進了嘴巴。
那個運送屍體的人已經驅車離開,這棟樓裡還喘氣的就剩他們幾個,這是個絕好的機會。
他還能夠趁機和阮先生多相處會兒,他可以好好和對方聊聊他的課題。唐亦步心中的算盤打得啪啪響。
“你先去吧。”阮閒說道,“我還有點事情想要調查。”
唐亦步心中的算盤啪地碎裂,算盤珠子灑落一地。他張張嘴,憋住一個櫻桃汽水製造的嗝兒,不知道是因為胸口強行憋氣的抽痛,還是意外突至的打擊,唐亦步心口和鼻子一起酸了一下。
他不滿地皺皺鼻子。
“……我一會兒會上去找你。你聽見餘樂的話了,最頂層的安全係統太過嚴密,又隻有電梯。我的運動神經勉勉強強,隻會拖你後腿——我會去留有樓梯的最後一層等你。”
似乎是察覺到了唐亦步的不滿,阮閒迅速加了句解釋。
他的阮先生越來越狡猾了,唐亦步心想。他無法從阮閒的解釋中挑出錯誤,對方的說法沒有任何問題。可他的不滿並沒有因為得到合適的解釋而消弭,反倒越來越強烈。
又是新奇的感受,唐亦步一邊用力不滿,一邊仔細把它記在心裡的小本子上。
他的父親正朝一個他無法猜測和控製的方向走去,那股徹底存儲對方的**在他的心底再次翻騰。唐亦步頓時警覺起來,將它按回心底,意識到一段私人冷靜時間也不錯。
要讓對方心甘情願屬於自己,他或許應該表現得更加無害而可靠。那些未知的情緒卻幫了倒忙,將他推向疑神疑鬼、邏輯缺失的方向,唐亦步有點喪氣地想道。
有那麼一秒,他甚至有點認同MUL-01的發明——如果能潛入對方的腦子,讓他們無數次提前模擬這些對話,也許他不至於像現在這樣被未知、好奇、警惕和懊喪共同撕扯。
“好。”唐亦步熟練地控製著臉上的表情,麵上平靜無波。
隻不過在走過拐角的時候,唐亦步悄悄地瞥回去一眼——阮閒正和那個小三腳機械說著什麼,可惜在這個距離,沒有S型初始機的唐亦步聽不清對話內容。
他遺憾地踏上樓梯。
一個人的探索時間分外無聊,這在他之前的生活中是家常便飯,如今唐亦步隻覺得它活像是被咀嚼過三四次的甘蔗渣滓。
大半夜過去,他愁眉苦臉地從沒樓梯那層搜索到頂層,又從頂層搜索回沒有設樓梯的最低層。橫豎沒有攝像頭能留下他的影像,唐亦步索性不再做表情管理,任由臉皺得像苦瓜。
結論是好的,比起仲清這樣詭異卻發展緩慢的疾病,主腦更偏好發展極快,殺傷力較強的怪病。將那些致命的東西進行加工和混合,唐亦步能在腦中想象出自己各式各樣的死法,無論哪種都帶著鮮血、腐肉和膿水,並且死亡過程不超過五分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