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報應。
他準是餓暈了頭, 才開始考慮唐亦步有沒有吃飯這種愚蠢的問題。阮閒在十分鐘後想了想,認定哪怕主腦打到家門口, 唐亦步也能做到叼著麵包去應戰, 說不準還能擠出時間多抹兩層花生醬。
想到花生醬, 他更餓了,脾氣也越發暴躁。
最後一點寶貴的自由浪費在了猜測唐亦步的夥食上——要是阮閒還能操縱自己的身體,肯定要往桌子上來兩拳。
然而現在他不能。
十分鐘前,他還沒來得及衝藍天白雲感慨完,眼前景物便一晃,變為昏暗的房間。“自己”正在翻看電子紙上的信息, 手邊放著一杯味道難聞的茶, 鬼知道裡麵泡了什麼東西。
但茶旁邊還有一碟綠豆糕,這讓人精神一震。阮閒心神安定了些,伸手去抓綠豆糕, 結果手反而拿起了那杯味道怪異的茶,灌進嘴裡。
很意外的,那茶味道衝了點,卻沒有太強烈的味道。清淡的苦澀在他口腔裡漾開, 阮閒聽見自己發出兩聲渾濁的咳嗽。
那聲音不是他的, 那隻手也不是他的。
不需要鏡子, 阮閒看得出。那隻手上滿是皺紋和皴裂, 一看便屬於老人。他本人也不會選擇品味這麼糟糕的服裝——這具身體上套滿誇張的衣物,像株臟兮兮的聖誕樹,連腳下都蹬著一雙變成灰色的綠毛絨拖鞋。
裝修也是, 四麵八方掛滿零碎的小物件兒,將本來不大的房間塞得滿滿的。臟汙的掛件上積了灰,塑料玩偶發黃變形,捕夢網的空隙裡結了灰色的蛛網。那種熱鬨不是設計師精心營造出的溫馨熱鬨,更接近拾荒老人的儲藏室——花花綠綠堆出副強作溫馨的感覺,很是生硬。
這些都是他用眼角餘光看到的。
在被那隻手喂下第二口茶水後,阮閒迅速搞清了自己目前的狀態。主腦比他想象的更為謹慎,它壓根沒給他留下半分可以自由發揮的空間。
影像等外物的影響到底有限,人與人到底無法完全理解彼此。直接用記憶和感情做武器,理論上更加有效。至少換了自己,他絕對會這麼乾。
但阮閒沒想過主腦能這麼損——比起把他人的記憶片段強加於自己,主腦直接把他的意識扔進了彆人的身體。
“這一天”是已經發生過的既定事實。作為一段確定的數據,身體原主人照常行動,沒有被阮閒這個外來者影響。
一句話概括,他被囚禁在了一具自己無法使用的身體裡,隻能被迫看第一人稱紀錄片,還是附加各種感情影響的那種。
有那麼一瞬間,阮閒簡直要以為自己的小動作被發現了,才要硬吃這麼大的虧——
他很清楚,之前那些沒日沒夜往腦子裡灌的慘狀,興許是比任何診斷都要殘酷且實際的“測試”。主腦根據他的反應建立起評判體係,然後根據結果進行合適的處理。
讓阮立傑體麵地崩潰下無傷大雅,真逼瘋他沒有任何好處,主腦肯定會拿捏好這個度。
畢竟它無法剝栗子一樣弄到“阮立傑”的能力和記憶,讓他誠心歸順是最好的方法。作為名義上的“機械生命專家”,阮立傑不僅能夠立刻暴露唐亦步那邊的武裝水平,還能在更好的資源支持下繼續研究,讓主腦坐享其成。
再理想一點,搞不好他還能看情況玩個雙麵間諜,趁NUL-00不注意時背後捅一刀。
阮閒在心裡嚴肅地坑了幾分鐘唐亦步後,不得不麵對現實——阮立傑,一個價值觀尚可,隻是被唐亦步迷了心竅的普通學者。麵對這麼一個對手,主腦給的定製方案仍然小心到氣人。
現在他的思想被困在一個老頭兒的殼子裡,被迫觀賞末日前老人家的一天,連提前拿塊綠豆糕吃都做不到。
但既然主腦強迫他看這些,這位老人肯定不是一個單純悠閒度日的閒人。
阮閒隻得被迫咽下一口口苦澀的茶水,在老人的視野裡拚命挖掘信息。
這裡位置很高,房間的建築材料卻十分粗糙,看著不像樓房,更像在高處臨時搭建的自製小屋。透過薄薄的玻璃,繁華的城市近在咫尺。阮閒愣了幾秒——這個時期,MUL-01本應托管了大半部分社會運轉規則,監管手法不至於這樣粗糙。
阮閒恨不得將看到的一切都裝進腦子裡。就算沒法自己行動哪怕一步,他也得在這些細節上挖出點情報。
屋內有塊挺顯眼的空當。廢舊的機械扣著一把泛著臟汙油光的座椅,幾乎要把座椅的椅背遮沒。機械上滿是烈火燒焦的痕跡,斷掉的電線從破口處向外戳出。上麵的指示燈明明滅滅,這玩意兒應該還開著。
主腦的記錄很完美,阮閒能感受到老人心中的麻木和憋悶,也能感受到他關節和胸口的陣陣疼痛。好在這是阮閒格外擅長的領域——壓抑本性、忍耐疼痛。他沒有因為這境況新增多少壓力,隻是越來越餓。
老頭兒沉默地坐在那裡喝茶看書,直到門被敲響。
“梁叔。”女人擰著孩子的耳朵進了門,“老樣子。”
那孩子急得要死,朝女人的手腕和小臂又抓又咬。“我不!我好不容易才出去玩了一趟——”
“先付錢。”喉嚨處傳來一陣乾枯的疼痛,阮閒算是知道老人為什麼拚命喝茶了。
女人點點頭,腕環在門口處卡片大的機械上一掃。老人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土,抓住那孩子,直接把他搡進椅子。整個過程一氣嗬成,這具枯瘦的軀體裡還留了不少力氣。
“你昨天來過三回了。”老爺子嘟嘟囔囔,“老這麼乾對腦子不好。”
“小孩子懂啥。”女人掀掀眼皮,“誰記得自己一天二十四小時都乾了啥啊?讓他以為自己睡了個午覺算了,個死東西,自己跑到城邊去玩,生怕我們不被發現。行了,現在他知道之前我都是糊弄他的,曉得城裡是個好地方,我能不摳掉點兒記憶嗎?”
“那就午覺。”老頭兒沒啥心思和她聊天,滿心的“無所謂”簡直要滲進阮閒的腦子裡,這些消極的情緒侵蝕力格外強。
半個匣子模樣的機械發出噴氣聲,門敞了又關。老頭挪到操作屏前,慢悠悠地操作著。小男孩則被牢牢縛在椅子上,很快沒了反抗的動靜。不出多時,機械門再次敞開,小男孩在椅子上昏睡,隻剩胸口平靜的起伏。
“成了。”老人心裡沒什麼情緒起伏。“他隻會覺得自己睡了個午覺,哪兒都沒去。”
女人點點頭,沒再囉嗦,抱著孩子出了門。
隨著太陽升起,老頭這裡熱鬨了起來。阮閒突然覺得這裡有點像個地下血站,不過買賣的不是血液,是記憶。有人花錢把它們弄出來,有人收錢把它們複製出去,想弄出來的居多,來兜售的少見。
想扔掉記憶的人各式各樣,有穿著暴露的男女,有情緒瀕臨崩潰的病人,也有最初那種以此管教孩子的父母。來賣記憶的隻有一個——阮閒整個上午一口綠豆糕都沒吃上,在他餓得快要瘋掉的時候,一個男人怯生生地進了門。
“他們說你這兒可以買賣記憶。”男人打扮不錯,可惜一副畏畏縮縮的樣子。“這難道不是違法……”
阮閒能感受到老人麵部肌肉的繃緊,不快的情緒猶如冰冷的泥漿,瞬間將他淹沒。“這機子要工作,主腦就能找得到。上麵那些大人物懶得要它管,你在這廢什麼話?滾滾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