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亦步思考過很多可能性, 阮閒的反應卻不是其中任何一種。他短暫地失去掌控局麵的能力,隻能任由阮閒來主導談話。他完全不知道阮先生在想什麼, 這感覺異常陌生。
這種陌生感讓他汗毛倒豎, 唐亦步說不清這感覺是好還是不好。
他無法確切地定義它, 但鑒於阮先生剛剛把自己的心動瞬間講出來,唐亦步清楚要如何形容它——
他們在懸空的廢墟上舞蹈,帶著試探、親昵和警戒。兩個人都踩著節拍、循著曲調,在安全區域內研究和理解彼此。可就在不久前,阮閒鬆開了他的手,麵帶微笑張開雙臂, 從廢墟邊緣主動躍了下去。
唐亦步摸摸嘴唇, 上麵似乎還帶著那個吻的溫度。他連嘴巴裡柿餅的甜味都感覺不到了,微妙的恐懼和奇異的興奮一同襲擊了他。
這直接導致他在跨越圍牆時絆了一跤,差點被巡邏機械發現。
無論是阮閒的行為還是話語, 他通通無法理解。唐亦步隻知道,雖然丟失了十二年的時光,被囚禁在室內的男人不是他在機房熟悉的那個人。
他看到的不再是落雪的墓碑,而是在冬日森林裡燃起的火。
唐亦步的思維瘋狂轉動, 他一邊朝阮教授所在的地點前進, 一邊就著獵物的生肉思考這次失敗的試探。唐亦步用牙撕扯軟嫩的肉, 新鮮的血糊了滿嘴, 他卻渾然不覺。
這不符合常理。
唐亦步開始質疑自己每一個判斷。按理說,父親就像他所預料的那樣行為脫了軌——在事情變得更惡劣前,他應該迅速將阮閒帶回並粉碎腦部, 把還沒來得及徹底失控的人格永久存儲。
無論是獨特的思維方式,最為私密的記憶,還是對方對自己的那份感情。
然後他可以把父親再帶回世間,無數次帶回世間。在這方麵,有了S型初始機的支持,他有自信做得比主腦好——隻要重點處理腦部就好,父親的身體本來就不容易被破壞。隻要他做得足夠好,父親的軀殼能維持原樣,最為適當的思維狀態也會變成數據,隨自己永生。
無論那個人多少次走上錯誤的道路,他都能通過更換“完美狀態的大腦”來重啟他。
阮閒會變成他最珍貴的收藏,他會分出足夠的感情對待那個人。對方永遠是最珍貴的,最特殊的,他會確保父親能以這種方式永遠活下去。
天知道他想了多少次,唐亦步將每一個細節都考慮得很好。
然而這是他第二次下不去手了。
第一次是在仿生人秀場地下,他剛確認父親身份不久。第二次則是現在,他傻乎乎地什麼都沒做,聽話地開始往回走。
唐亦步大口咀嚼野鹿的生肉,喉嚨有些發酸。
自己一定是出問題了,他想。順便拚命從腦海裡給自己找借口——比如自己已經考慮到了這些,卻完全不想折回去帶走阮閒。他腦子裡有一堆情感程序尖叫著反對,而他甚至不知道為什麼。
唐亦步不走了。
原本他腳踩樹枝,正在林中快速穿梭。下一秒他便像隻被槍擊落的鳥那樣,啪嘰躺上草地。深夜的森林一片漆黑,他隻能在樹葉的縫隙間看到一點星星。唐亦步解開π的網兜,囑咐它自己在附近遛遛。
分心分出的精力不夠了,他需要一個安靜的環境,把這個問題好好想清楚。
唐亦步一隻手攥著還沒吃完的鹿肉,嘴上還叼著一塊。他試圖用血和鮮肉的味道將嘴裡古怪的甜味去掉,可那甜味越來越灼熱。
空氣裡野桂花的香氣讓那絲香甜愈發牢固。
或許就是這樣的狀態差異,唐亦步眼前一亮——如果他將種子保存下來,他永遠隻能帶回種子。眼下阮先生的狀態更像冷硬的種子結出致命的花蕾,他展現出來一個全新的狀態。這狀態要求極其複雜、無法重現的成因,自己是潛意識怕自己將這寶貴的花破壞掉。
這個理論不錯。
唐亦步歡天喜地地坐起身,決定繼續前進。可他很快又被自己大腦扔出的新證據擊倒,重新躺了回去。
還是不對,他根本不知道這變化是不是正常的。阮先生的異常首先讓他擔憂,而吸引力是另一回事。
為什麼不動手?
萬一阮先生真的背叛自己,從各種意義上講,他都虧得要死。無論是考慮自身的安全、還是資料的寶貴程度。從隨便哪個角度來看,他都該立刻阻止對方衝動無謀的行為。
……為什麼就是動不了手?
唐亦步就那樣慢慢躺著,直到把那塊生肉慢慢吃完,他也沒想出什麼更為合理的解釋。於是他隻得拍拍身上的草葉,捉起不滿的鐵珠子,帶著滿腦袋問號回到了阮教授的據點。
五天過去,地窖比他離開時要結實了不少。阮教授直接將地窖空間拓展到了湖底,讓它變得更難偵測。唐亦步琢磨了會兒那些蟻穴似的通路,帶著一身血跡和失魂落魄的表情走到阮教授麵前。
三腳小機器還是那副老樣子,阮教授自然地躲過π的突襲,衝一身亂糟糟的唐亦步吐出一大串泡泡。
“是鹿血。”唐亦步無精打采地表示。“阮先生很好,但我什麼都沒問到。”
“什麼都沒問到?”
“他不對勁。”唐亦步比劃,委屈勁兒又上來了。儘管他對麵前這個假冒的阮閒毫無興趣,不得不說,那副沉穩倒是更接近他記憶中的阮閒。“他的行為模式開始向π靠攏了。”
“……”阮教授沉默了幾秒,“精神狀態?”
“精神狀態和身體狀態都沒問題,情緒狀況良好。”唐亦步蔫巴巴地繼續。“他看起來甚至有點開心,我猜不出他的打算。”
“既然情報不足,就先把這個問題放在一邊。”阮教授表示,“既然阮閒先生精神狀態不錯,也能和你順暢交流,起碼能證明他暫時沒有被洗腦、或是腦部功能被.乾涉。如果他有自己的打算,並且不想告訴我們,我們按照自己的步調走就好。”
“合理。”唐亦步甩甩頭,他的選擇也變得相當有限——除了和阮教授認真合作,把不太對勁的阮先生光明正大地帶回來,他似乎沒有更多辦法。
“餘樂和季小滿的情況?”整理好情緒,唐亦步快速進入狀態。
“這就是我要拜托你的事情,NUL-00。按理來說,他們現在理應到附近了,我這邊卻沒有任何發現。我已經通知了附近的反抗軍進行搜尋,暫時還沒什麼結果。”
“你要我去找他們?”唐亦步挑起眉毛,“我以為你沒有真的在意他們。”
他們一起走沒多久,而且無論是季小滿還是餘樂,都遠遠算不得阮教授的狂熱崇拜者。不管怎麼看,阮教授都不會相信那兩個人。
“我拜托他們去取我存放在森林避難所附近的東西,你應該記得。”
“那不是障眼法嗎?”
如果那是能夠左右戰場的重要道具,阮教授不會把它們交給兩個連反抗軍都算不上的人。他在其他培養皿仍有勢力,如果換自己要取走它,自己會派幾支最為親信的隊伍去取,然後將真貨隱藏在其中一隊之中。
餘樂和季小滿雖然能力非常不錯,但這關乎信任問題,他們隻能當障眼法的道具。
“既然你這麼想,主腦、卓牧然……甚至餘樂,八成也會這麼想。”阮教授三隻機械腳在地麵上戳來戳去,“我的確安排了一些用來偽裝的隊伍,不過詳情現在沒必要解釋,我自有安排,你去了就知道——你和他們一起行動了很久,就算你去尋找他們,也不會顯得太過不自然。”
“可以。”唐亦步稍加思索,“不過我要足夠的乾糧、能夠偵測他們行進路線的設備。順便還要一個根據我的需求進行改裝的通訊機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