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讓人們相信你, 最重要的是保持鎮定。但凡一個人能夠朝四周撒播自信、表現得仿佛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人們不會太快起疑。阮閒十分擅長這個, 眼下的困難之處是怎麼把他了解不深的知識充分利用, 說服麵前這位專家。
就像調配某種複雜的藥劑,阮閒保留了三分局促和緊張,但又混上了恰到好處的自信。
至少他不是全無準備。
在研究α-092時,他涉及過相關的領域。自從這類可以穩定自我複製的納米機器出現,關於生物的定義便開始鬆動——它們具有類似的特性,從外界攝取能量,舍棄無用的殘渣。在積累一定量的能量後, 它們會進行自我複製, 並且偶爾出現點複製方麵的錯誤。寫入機器內部的簡單程序能讓它們識彆自己的目標, 並且對環境的變化做出合適的反應。
僅僅具有一段DNA或RNA的病毒都能夠得到承認,這類納米機器可以說是一種怪異的全新生命形式。隻不過這個話題當時爭議頗多, 也不屬於阮閒的職責範圍, 阮閒沒有參與那些爭吵。
但有這段記憶在前, 他能猜出機械生命的起源。
隻要經過仔細的調整,這些微小的納米機器可以成為簡陋的細胞,構造屬於自己的簡易神經中樞。這些人造物會比天然的細胞粗陋不少, 並且由於構成有著本質的差異,它們的食譜和正常生物也相差甚遠。
對於它們來說,繁殖更貼近本質的個體數據交換。而短時間內出現這麼多機械生命,阮閒更傾向於這是主腦刻意安排的結果。
阮閒打了個噴嚏,借此分散胡書禮的注意力。他借眼角餘光掃視四周, 耳朵努力捕捉周邊一切聲音。
“A區、C區的格羅夫式R-660繁殖情況良好,格羅夫式R-219情況正常,但數量有緩慢的負生長趨勢。根據我們的初步判斷,它不適合用來改造V國附近的地形。”
“廢墟海的帕普T-72數量顯著增加,可能是格羅夫式R-660被人工飼養導致種群量暴增……不行,這樣下去它們會繁殖太快,導致其他小型機械生命無法生存。”
“拾荒木偶是吧?我當時就說72號亞種的穩定性不太好,它們的攻擊性還是太旺盛。它們是用來回收機械生命屍體的,定位根本不該是捕食者,應該是食腐生物那種——”
時間的流速慢了下來,阮閒能聽到空氣緩緩淌過發絲的聲音。他的大腦從未這樣活躍過,奇妙的刺激感讓他有點想笑。
他有了應對的好主意。
“專門研究特定病毒,操縱或者毀滅相應的機械族群。”阮閒聲音很穩,“這是我的研究方向……你們通過主腦對機械生命進行統一調節,我們隻能選擇用病毒感染它們。無論是老派的純數據入侵,還是仿生組織感染,我都接觸過一點。”
說罷,他直起身體,一副嚴肅的模樣:“關於你們的工作,我也多少能猜到些——通過控製機械生命繁衍和生活,對特定地形進行迅速改造,讓它們能夠為人所用。”
格羅夫式R-660,鐵珠子的族群。它們主要分布在廢墟較為集中的區域,自主攝取金屬、塑料以及其他不好處理的物質。它們把自己吃得肥肥的,將取得的金屬凝聚在殼子上,然後被拾荒木偶這種更加大型的機械生命捕獵——主腦要做的,不過是定期取得拾荒木偶,從它的體內提取貴重的金屬。
至於那些無法回收的玩意兒,早就被鐵珠子們消化成了可降解的微粒、排出體外,不再對自然生物有害。
比起人工製造大量機械並統一指揮,這樣的做法耗能極低,僅需耐心等待族群發展起來,效率也相對高不少——隻要MUL-01設計正確的機械生命、下達合適的指令,主腦能在幾個月內將冰川變為荒原,沙漠變為土壤。讓河流改道,將山川鏟平。
也許人真的給自己造了一尊“神”,一個近乎全知全能的工具。
胡書禮看上去十分專注,暫時沒有開口的打算。阮閒收回思緒,繃緊每一根神經,繼續沉穩地敘述。
“現在你們應該意識到了問題,比起真正的生命,能自我複製的機械生命還遠遠不夠成熟。具有高等智商的物種很難設計吧?我們這邊接觸到的高等機械生命,大多都是**改造而來,或者人工量產的特殊個體——億萬年的淘汰可不是說著玩的,哪怕是主腦,也不可能用不到二十年來穩定這些新的生命形式。”
“我聽過類似的勸誡,阮教授那邊的確是這個調調。”胡書禮歎了口氣,“但是小阮,絕對的自然化也太極端了……”
“我肯定能理解改造垃圾場,改造被嚴重汙染的區域。但你們在做更多,主腦在把這個世界改造成人類專用的飼養園。”
摸出了阮教授的性格,阮閒很清楚該怎麼扮演一個反抗軍。
“我隻是想幫忙去除那些不必要的修改而已。至少我不想把意誌交給MUL-01,變成被豢養的家畜。”……其實說實話,他本人對這場爭鬥真沒啥想法。
加點手勢有利於炒熱氣氛,可惜阮閒實在是缺乏這方麵的經驗,隻得保持雙臂交叉。
“你先彆激動,這麼著吧,你先參觀下我們的成果。”胡書禮很懂得如何與人交往,他沒有和阮閒硬碰硬。“小阮,其實我們也很需要你這樣想法的人。這樣你對抹消必要的機械生命族群不會有異議,之前也有不少人表示受不了呢。想想看,你可以用你的能力修正太過火的改造,控製它們的數量,讓事情不至於太糟。”
胡書禮拍拍阮閒的肩膀。
“我向你保證,事情沒你想的那麼糟。”
阮閒麵上舒了口氣,胡書禮的重點算是被他帶跑了。自己也取得了進一步取得資料的機會——
不過自然不是從正滔滔不絕講解的胡書禮那裡。阮閒在偌大的試驗區慢慢走著,努力把所有細節和數據都塞進腦子。就算主腦要用自己,也不可能把真正的敏感信息暴露給他。他必須趁機多弄點情報,就算自己將來用不上,來糊弄主腦版唐亦步也是好的。
“這裡研究的不止是機械生命病理和控製吧。”阮閒突然在一片光屏旁停下腳步。
走在前麵的胡書禮停下腳步,不再繼續解說沃爾特-E87對荒漠地區的改造。
“怎麼了?”他挑起眉毛。
“這位朋友設計的東西我有印象。”阮閒指了指身邊的光屏。“特定機械病毒和S型產物的結合?”
他的確有印象,不過那印象不是出自所謂“機械生命專家”的知識儲備,而是自己的血液——那人屏幕上的機械結構像極了α-092-30。
無論那是什麼,肯定和S型初始機相關。
“看來主腦果然沒有看錯你。”胡書禮欣慰地表示,“告訴你也無妨——那是我們這邊S型產物擴大感知範圍的研究。等這研究完成,反抗軍的感知迷彩會徹底失效。無論阮閒藏在哪裡,他的時間都不長了。”
這是給自己變相施壓呢。阮閒努力讓臉色顯得難看些。
“如果你願意幫我們完成這個研究,你能夠接觸到核心技術,參與對S型高級產物的研究,將自己變得不可替代。主腦還可以允許你提出一些要求,比如保留阮閒以外的任何人。”
“哪怕是亦步?”
“我們可以給他換個……唔,不那麼危險的軀殼,然後給他的算法設下一些安全限製。如果你同意這個前提,並且願意幫主腦捉到阮閒,我想主腦會答應的。”
“現在看來,反抗軍的失敗隻是個時間問題,唐亦步必然會被消除。”
見阮閒不吭聲,胡書禮趁熱打鐵:“不瞞你說,現在我們對阮閒可能做出的反抗也心裡有數,純數據病毒入侵,對吧?小阮,你還年輕,不要太衝動地下決定。”
阮閒放大感知,猛掐一把手心,劇痛讓他的眼圈有些發紅。
效果還不錯。
“我聽說範林……範老師早被主腦抓走了,是真的嗎?”阮閒“掙紮”了一會兒,抬起頭。
“範林鬆是你的老師?”
“……嗯。我想知道他的情況,如果主腦真的有你說得那麼好商量,老師他應該還在吧。”
胡書禮的笑容熱烈了不少:“他現在過得好著呢,不過不在這裡。”
“我想跟老師通話。”
“不行。”胡書禮搖搖頭,“但我們可以幫你確認一些隻有他本人才清楚的問題,或者提供給你他的生活照——範林鬆的DNA被他自己偽裝得相當徹底,我們沒法複製他,證明他還活著很容易。見麵的話,得等你做出確切的成績後才行。”
“給我一段他吃早飯的影像吧,我不會認錯我自己的老師。”他不會認錯自己的副手倒是真的。
“沒問題,等晚飯後,我會發到你房內,你有足夠的時間鑒彆真偽。”
阮閒仔細模仿著年輕人的躊躇,內心快速計算。
既然主腦的核心邏輯沒變,範林鬆卻仍然能被稱為主要負責人,恐怕是在硬件方麵出了不少力——如果想要了解主腦的物理弱點,這應該是個突破口。
情報總不嫌多。而給出自己的“把柄”,主腦也會安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