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腦的準備很是完美, 取代助理機械的仿生人很快被送了進來。阮閒從未見被拾掇得這麼乾淨的唐亦步,忍不住多看了幾眼——他認識的那位身上永遠帶著塵土、血液、硝煙以及食物的味道, 發梢大部分時間因為沒空打理而翹起, 表情如同曬太陽的獅子。
麵前這個更像是人形助理的產品展示。它表情豐富,動作自然,但和唐亦步那種慵懶而自我的氣質還存在一點偏差。公正地說,阮閒認為它能糊弄過老餘,甚至阮教授,可它騙不過自己。
來個不客氣的概括——在主腦的情報中,唐亦步的腦筋正常到有些不自然。
阮閒能理解幾分主腦的想法。縱觀他們一路的冒險, 隻看結果的話, 自己的確是更瘋的那個。就眼下的情況看來, 這世上隻有自己才知道那仿生人有多麼……有意思。
不知道為什麼,明明身處極端危險的環境, 緊張感如同停在皮膚上的毒蟲, 阮閒卻又想笑了。如今他隻得爬到床上, 將臉埋進被子,肩膀抖動,做出副不堪重壓的抽泣模樣。
而主腦提供的“唐亦步”將手伸向助理機械, 將其中所有數據拷貝進自己的係統。隨著小助理機械被工作人員回收,屋內再次隻剩阮閒一人。
或者說“兩人”。
終於,阮閒好不容易咽下笑意,抬起頭,看向麵前那雙金色的眸子。
現在他無比鮮明地理解了正牌和假貨之間的區彆——那雙金眼睛裡多了幾分狡黠, 好奇和莫名其妙的快樂。
這些不易理解的奇怪情緒讓它們閃閃發光。
和在玻璃花房時不一樣,麵前這個是真正意義上的“機械殼子”。真正的唐亦步還在彆處,而且為了不讓主腦起疑,麵前這個殼子八成還開著監視係統。阮閒迅速冷靜下來,跳下床,仿佛無法承受那樣移開視線,咕嘟咕嘟灌了一大杯冰水。
在他再次將視線移回唐亦步身上時,那仿生人不知道什麼時候換了製式睡袍,側躺在床上,啪啪輕拍床沿。
阮閒:“……”他沉默地放下杯子,假裝什麼都沒看到。
似乎讀懂了阮閒扭曲的表情,那仿生人收回手,默默躺平,又擺出安息的姿勢。
絕對是唐亦步。
阮閒揉揉太陽穴,躺到床上空缺的位置,和身邊的機械殼子保留了相對禮貌的距離。兩個人都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相距半臂,仿佛兩具被擺放整齊的屍體。
唐亦步入侵了輔助機械的係統,通過剛剛的數據交接,被植入的病毒程序能夠順利地轉移到這台機械身上。但這不能改變這是台機械的事實,為了給主腦傳輸回合適的監視數據,唐亦步需要可以加工的影像素材——
不說輔助機械上自帶的,這個房間每個角落都有監控設備。這讓偽造通訊內容的難度劇增,阮閒決定提供一些相對靜止的片段,先讓身邊這家夥取個材。
果然,一個小時的沉默後,唐亦步騰地翻了個身,變回側躺的動作。他遠程操縱這個機械版本的“自己”,目光灼灼地盯著阮閒。
感覺到錐子式的視線,阮閒歎了口氣,翻了個身,也轉為側躺——兩人麵對麵躺著,各自的臉孔被柔軟的枕頭吞掉小半。
“不要出聲,不要亂動。除了影像監控,我懷疑聲音、震動等指標也被監控著。”阮閒用口型無聲地說道,“口型交流。”
“你在表演一個崩潰的研究員。”唐亦步用口型回應。“現在要抱住我大哭嗎?”
“不,我應該表現出對你這個‘假貨’的排斥。馬上就自欺欺人也太過了,現在我應該處在矛盾狀態。”阮閒冷酷地回絕。“至少今天晚上,你給主腦循環我們裝死那段就好。”
唐亦步皺起臉,毫無掩飾地表達失望。
“另外主腦做的這個‘你’……我猜為了少生事端,它應該隻具有最基本的傳感係統,內裡不會多麼高級。就算我把它的脖子掐斷,估計你也隻能接收到我的體溫和心跳頻率。”
阮閒繼續補刀。
“我知道,我剛才檢測了一下這個硬件。”唐亦步嚴肅地表示。“可你的體溫就足夠好了。”
得到預料外的答案,阮閒噎了一下。他有點拿不準唐亦步想乾什麼——是打算像曾經那樣利用自己的愛慕,變相取得主導?還是說,他在正大光明地表達自己的真實想法?
阮閒突然覺得這種下意識的猜測讓人疲憊,於是他決定換個話題。
“和上次見麵隔了才不到兩天,為什麼來找我?”
“因為我後悔了。”唐亦步眨眨眼,“我後悔太早介於主腦和阮教授的爭端,當初我本應選擇和你私奔的。”
“……‘私奔’是這麼用的嗎?”
“我覺得是。”唐亦步表示,“所以阮先生,現在為了儘早將事情恢複原狀,我決定在66小時內除掉主腦。當然,這需要你的幫助。”
“……”阮閒緩緩平躺回去,用被子蒙住頭,沉默了整整十五秒。
“你這個時間限製又是怎麼來的?”十五秒後,阮閒平靜地恢複側躺。
唐亦步使勁抽了口氣,用最快的速度講完了餘樂和季小滿那邊的情況。阮閒眉頭慢慢皺起,忍不住陷入深思。
“全都是情報堆疊。”聽完後,阮閒毫不留情地總結。“你沒有詳細的計劃?”
“沒有!”唐亦步大大地比著口型,“我隻有大概的計劃模型,和你一樣。”
有那麼一秒,阮閒有種“是不是把麵前這位帶歪了”的心虛。
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唐亦步腦袋在枕頭上蹭了蹭,繼續道:“雖然我不清楚你的計劃是什麼,但我能猜出你收集信息的大概方向。如果我們把所有線索放在一起,大概率能完善出一個足夠有力的戰術。”
“我沒有按照以往的風格行動。其實就最合理的邏輯看來,我甚至不該出現在這裡。”唐亦步快速比口型。“而身為‘阮閒’的你也不該接觸到這裡的內部信息。我們都知道,安全的做法是選擇穩妥的一側,讓阮教授和主腦殺個你死我活,我們選擇想要的那邊來輔助。”
唐亦步的說法沒錯,阮閒想。要他們選擇安全的那條路,就要按照阮教授和主腦的節奏行動。那將是一場嚴肅、漫長而痛苦的戰爭,他們小心翼翼地踩著彆人踩過的腳印,爭取當螳螂後的黃雀。
在這場遊戲裡,所有人都是數字的俘虜,圍繞著勝率而戰,力圖讓自己活下去。
……那麼問題來了。自己從棋盤跳出,是打算將勝率推到一邊,哪怕自己承受一部分風險,也要不擇手段保下自由的唐亦步。唐亦步又是怎麼想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