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深, 奔跑的兩人乍看像是正在逃亡的戰爭難民。
之前的戰鬥幾乎耗乾淨了唐亦步所帶的所有物資。他們的食物吃完了,攻擊力較強的武器和藥物也基本見底。唐亦步將背包掛在身前,它萎靡地癟著, 隻有裡麵圓滾滾的鐵珠子還有點輪廓。除了哼哼唧唧的鐵珠子, 包裡隻剩下些鉤索、小刀之類的小玩意兒。
便攜的壓縮衣物還剩一點, 唐亦步脫掉了滿是血跡、爛成篩子的戰鬥服, 隻保留裡衣, 隨後換上和阮閒一樣的白袍。他背著阮閒在黑夜中狂奔,兩個白色的身影像極了真正的幽靈。
不久之前, 唐亦步烤了十條魚,阮閒卻隻吃了一條, 隨後便閉緊了嘴巴。
“血槍我還能用, 但攻擊力有限。你是我們現在最大的保障, 亦步。接下來也是你帶著我前進, 需要的消耗也大。”阮閒很是冷靜地表示, 用的是不容拒絕的口氣。“我隻要保持存活就好,剩下的你都吃掉吧。”
但饑餓很難受,唐亦步清楚那種感覺。
他們不像主腦的高級士兵, 沒有便捷的外骨骼幫忙省力,也沒有保證能量供給的肉.體改造。初始機的能力強歸強, 需要消耗的能量不會憑空出現。自己和阮閒隻能靠人類的肉.體去供應這些能量——唐亦步怕死怕得要命,他選擇抓緊一切能夠進食的機會進行進食。
阮閒倒不至於把自己耗死。但一旦他餓到一定程度,身體為了自保,S型初始機的活動會變弱, 阮閒自己也會被逼瘋人的饑餓抓緊,催促他補充能量。
考慮到現在的狀況,阮閒的判斷一如既往的理性而準確,可唐亦步的不愉快沒有消失。
想著想著,他跑得更快了些。
算上趕路的時間,他們還剩45個小時左右。還有四五個小時天就亮了,到時他應該能跑到玻璃花房——主腦並不知道洛非的事情,但由於阮閒要求看範林鬆的資料,它倒有可能在範林鬆的住處附近加強警戒。
按照一般邏輯,他們的儲備山窮水儘,眼看走投無路,最不該去的便是警衛嚴密、警備加強的玻璃花房。更近的廢墟海、地下城,甚至森林培養皿都要更合適些。
然而他們正在向玻璃花房前進。
玻璃花房……
唐亦步高高躍起,跳過兩米高的岩層,繼續前進。不知道是太過疲倦,還是打算應付饑餓的身體,阮閒在他背後沉沉地睡著。
玻璃花房。
這麼想來,自從和阮先生再次相遇,對方好像沒有做過多少不合邏輯的舉動,也經常會受傷。剛開始自己對那些傷口沒什麼特殊的感覺,一切合乎邏輯,那麼結果理所應當。第一次介意這些,就是在玻璃花房吧。
當時看到阮閒受傷,他生出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快,就像眼看蒼蠅停上精美的蛋糕、蟑螂爬過燒好的晚宴。而在剛才的戰鬥中,這種莫名的不快升至頂點,化為胸口難耐的酸痛。
唐亦步換了口氣,再次加速,希望以此止住奔騰的思緒。可時間一分一秒流逝,目的地越來越近,那些怪念頭卻沒有消失。
天快亮了,東方出現血紅的霞光。唐亦步氣喘籲籲,腦子脹得厲害,他甩掉頭上的汗,死死盯住那片紅色——
他的大腦又開始拚命回放不久前的那場戰鬥。
其實在阮閒給他打眼色的時候,唐亦步猜出了對方想要乾什麼,並以為自己能夠像以前那樣痛快地接受。
可他看見那人的身影消失在M-α口中,皮開肉綻。森白的骨頭和還在抽搐的內臟從M-α的牙縫間露出,鮮血順著怪物的嘴角滴下,他還記得那讓人頭皮發麻的咀嚼聲。
有那麼一瞬間,唐亦步自己也感受到了那份劇痛。
他不能接受,並且隨著時間流逝,他越來越不能接受對方受傷的景象。如果這就是“愛意”,那它夠難搞的。唐亦步嘖了聲,繞過滿是碎石的石板地,繼續朝東方前進。等自己決定把阮先生徹底保存,他也得做差不多的事……
突然,唐亦步意識到了什麼,他驚恐地來了個急刹車。之前他奔跑的速度太快,背後的阮閒差點被甩出去。好在唐亦步反應敏捷,一把薅住了他的阮先生。
阮閒仍然沒醒,但呼吸均勻、體征穩定。唐亦步將對方抱在懷裡,猶豫片刻,試探性地吻了吻那人的嘴唇。
……他好像又錯了。
【那個時候你傻乎乎地跳出來,最終我們走到了這步。我覺得這可能就是——嗯,怎麼說呢——活著最有意思的地方?】幾個小時前,阮閒是這樣說的。
假設自己真能夠把對方固定成一個個時間點上的數據,或許在這些微小的奇跡誕生前,他便會因為一時的消極出手,急不可耐地要求悔棋,將一切重置。
這個想法讓唐亦步冒了一頭冷汗。他按住不安扭動的鐵珠子,帶著莫名的決絕,又親了口阮閒的嘴唇,發出響亮的吧唧一聲。
怎麼辦?
最後的手段好像突然也不成立了。
原本這世界在自己眼中如同精巧的葉脈,每個拐點分散出無數分支,但它從來堅固而確定。如今他的葉片燃起大火,燒出無窮無儘的問號——他徹底失去了對未來的掌控,腳底沒有地麵,對所有異動心驚肉跳。
自己仿佛無法再確定任何東西,麵對眼前的世界,他隻剩下小心翼翼、疑神疑鬼和……一點點敬畏?
唐亦步嚴肅地思考片刻,伸出一個指頭,試探了會兒阮閒的鼻息。
說不定阮先生在他亂想的時候猝死了,他一臉肅穆地思考道。所有概率不再僅僅是概率,它們變成了巨大的怪物,馬上要從頭頂壓下來。
……在愛情上,人類不吝使用世間所有溢美之詞。現在唐亦步隻覺得人類格外不可信,這份感情明明危險至極,它擰著他的腦子,讓他不斷拷問自己,戰戰兢兢地質疑一切決定。如果這就是動心的代價——
好像也不是不行。
唐亦步凝視著對方的麵孔,突然覺得帶著漫山遍野的問號活下去也沒有那麼難受。他並非犧牲了什麼,自從接近這個人,自己似乎更確切地觸摸到了這個世界。
他將手指移動到阮閒的頸部,感受皮膚下生命的搏動。
殺意沒有完全消失,但也無法再凝聚。說來可笑,自己最初隻想要這個人的血肉,如今卻不想再看到他的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