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有說話,而是用湯匙再舀了一口放進了嘴裡,慢慢咂摸了滋味後才徐徐咽下。
之後,她點了點頭,朝著周班長由衷的稱讚道:“小周,你這手藝,沒的說!真精致。”
雖然隻是一碗簡單的小米粥,還是之前被吃厭煩了的。可都是熟手,一口吃下去,她自然能夠品得出周班長的水平。
同樣是粥,之前的差距還真是天上地下。
大米手藝欠火候這是尹小滿一直都知道的。
可是周班長這碗粥,在她這個曾經在禦膳房待了那麼久,自認為水平也不錯的人眼中,卻也稱得上地道。
幾乎找不到什麼問題。
如果非要說毛病,那隻能說熬粥用的器皿不好,沒有用老陶器熬出來的軟糯,柔和。可她明白這絕不是周班長的問題,而是炊事班現有的條件達不到。
周班長做的小米粥裡放了南瓜,所以顏色比之前家裡做出來的偏黃。
與此同時,他還在裡麵加了切碎的青豆蓉,還有胡蘿卜末,這就讓粥不僅味道多出了層次,顏色也更加的好看。
這樣的做法,不是說不行,可是一看就過於講究,在這個年代很少會有人采用這樣的方式。
就好像剛剛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尹小滿做個野菜團子都會不動聲色的儘自己最大可能做的精致,可現在卻不會了。
她現在已經明白了,更多的時候要學會讓自己不出眾。
隻有泯然眾人,才可以活得更好,更長久。
而周班長應該比她更明白這樣的道理,可現在他卻這麼做了。那隻能說明一點,他在示好。
大家都是手藝人,都明白想要提升手藝,除了自己琢磨還需要多多交流。
周班長應該是在島上的時候就打聽了一些她的情況,將她當做了同道中人,所以用這樣的方式來試探她的想法。
如果尹小滿願意交流,他自然會求之不得,可如果她對於這碗粥無動於衷,甚至因為奢侈而提出質疑,那周班長也能解釋的通——
有領導專門交待,自己才會精心準備的,這也很說得通。
想到這兒,尹小滿更認真的咂摸了一下,說:“這個粥底你用了瑤柱脯,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你還放了蒸火腿產生的肉汁。”
說到這裡,她的眼神簡直亮得要發光了。
也顧不得彆的了,巴巴的盯著周班長:“你從哪裡弄來的火腿?還能找到嗎?寧城還有賣這些的?”
看她這副模樣,周班長原本緊繃的肌肉不易察覺的鬆了下來。他也不遮掩了,哈哈笑了起來。
“嫂子的嘴巴真厲害!我就放了那麼一點兒,你就能吃出來。這一看也是見過大場麵,吃過好東西的!”
說到這兒,他忽然壓低了聲音,好奇的問:“嫂子,你們家以前是做什麼的?在當地……也是很有名氣的吧?”
周班長的履曆團裡的人都知道,祖上就是在京城裡做餐館生意的,據說以前生意做得很大,相當的有名氣。
隻是後來經曆了幾場戰亂,家裡的祖業被炸的炸,搶的搶,剩下的那點兒資產,解放之後也都被他爹果斷的全部交給了政府。
正是因為這樣,最後劃分成分的時候,他家從被劃為了城市貧民。
不然,他也沒有機會當兵。
現在,雖然又開始重新界定成分,因為他爺爺輩兒當初怎麼也算是京城屬得著的富戶。就算是後來家裡一無所有,但他的身份總還是有點尷尬。
想要晉升是絕對不可能的了。
可也正因為此,周班長在團裡變成了一個比較特殊的所在。
資曆老,卻不會擋任何人的路,和誰都不存在競爭關係。偏偏他又管著廚房,是一個大家眼裡少有的肥缺。
對於這樣一個手裡有點權,又不礙事的人,一般二般的沒有誰會去刻意的和他作對。
以至於他在團裡過得日子,反倒比大多數人滋潤的多。說話做事也沒有其他人那麼顧忌。
聽他這麼問,尹小滿一時間不知道要怎麼回答。
從她一開始展示廚藝起,就一直不停的有人問這個問題。
唯一的區彆不過是問的方式含蓄還是直接。
通常情況下,她就含糊幾句,打個岔混過去了。可這會兒周班長眼睛亮閃閃的,那模樣明顯——不問出個所以然,他是不會放棄的。
尹小滿知道他沒有惡意,或者說,其實他就是想了解一下她的派係和師承。
做廚師的,對這方麵一向看得很重。
可是,她哪裡來的師承?
她眨了眨眼睛:“我們家一直是種地的。”
“不可能!”周班長一臉的不信任。
可說完,他忽然意識到了什麼,又強擠出了一抹笑:“那啥,是我問多了,嫂子你彆介意。我這個人,有時候說話不過腦子。”
雖然嘴裡解釋著,可眼中的光還是淡了幾分。
“我家裡真的一直是種地的,從我記事起就一直都是。”尹小滿解釋道。
“我知道你奇怪我為什麼會這些,其實我自己也不知道。”
說到這裡,尹小滿笑了笑:“可能是因為家裡祖籍是山城的,小的時候見過這些海鮮。後來雖然都忘了,可看到的時候還會有一點點記憶,然後習慣性的就知道這東西怎麼做了。”
“嗯,我以前在家裡的時候,就比較會做飯。”
雖然對她說出來的話,周班長也不是很信,他世家出身,怎麼能相信這種無師自通的話?
如果真有這樣的人,那他們從小的刻苦努力,又算什麼呢?
可既然尹小滿願意解釋,他自然也不會讓人家難堪。
再想想,山城那邊也確實有海。真要說起來,從小見多的東西,再見的時候會熟悉也有可能。
於是他又一次的笑了:“嫂子,咱們還是老鄉呢!你家山城哪兒的啊?”
這話說得尹小滿再次楞了。
他們一家子是從山城逃荒來的,這話還是老支書跟她說的。
說當年她父母到村子裡的時候,就是這麼告訴大家的。
原主的記憶裡,也確實有一點點吃過魚,見過蝦的印象。可要讓她說老家是山城哪裡的,她怎麼會知道?
她連山城有海,還是到了部隊之後,認識了幾個從山城入伍的戰士後才知道的。
“不記得了。”
她實話實說:“我很小的時候就和爹娘逃荒出來了,家裡的事都記不清楚。後來爹娘也去世了,自然就更不知道了。”
聽她這麼說,周班長愣了一下,眼中閃過了一絲歉意。
他連忙解釋:“嫂子,對不住,我不是故意追根究底。我祖籍也是山城的,可自小在京城長大,從來也沒有回去過。聽你說起來咱是老鄉,我就覺得很親近。所以就想多問幾句。沒什麼彆的意思。”
說著,他連忙站了起來,又打開了自己另外帶的那個小飯盒。
對尹小滿說:“嫂子,你再嘗嘗這個,小米麵棗糕。這個也是用你帶來的小米做的,正好我那兒還有點紅棗,就放進去了。”
說著,他將飯盒遞到了尹小滿的麵前:“你嘗嘗,還熱乎呢。”
尹小滿朝飯盒裡望進去,然後看到裡麵有四個大概拳頭大小的,切成了方塊的棗糕。
那棗糕黃燦燦的,最上麵還鋪著滿滿一層切成了薄片的紅棗。
紅棗在這個時候可是金貴東西,這些棗也絕不是周班長所說的幾個。
看到這她頓時急了:“小周,你可不能這樣,你這麼往飯食裡貼錢那我可不能要。”
周班長擺了擺手:“沈營長托團長帶回來了不少錢和票。他說了,這個月的工資也不讓補給船給帶回去了,全讓留給你加餐用。嫂子你放心,我沒貼錢。是營長舍不得你受苦呢。”
“來,你嘗嘗,也給我提點意見。”他說著,拿起旁邊的筷子,就要夾給尹小滿吃。
之前因為他來的時候護士還沒有走,尹小滿是躺在床上的。可這會兒她可躺不住了,哪兒有在外人麵前半躺著吃飯,還讓人伺候的?
更何況她和周班長也沒有那麼熟。
她連忙從床上坐了起來。
一邊穿鞋一邊說:“哎你彆忙活,放在桌上我自己吃就行。”
因為她要彎腰穿鞋,就下意識的先挽了挽衣袖,於是藏在袖子裡的胳膊就露出來的小半截。
那纖細瓷白的手腕在這個海島城市,通常人皮膚都比較黑的地方,看上去就極為亮眼。
就算周班長想要回避,也還是無意識的多看了兩眼。
這一看,他的眼睛就粘在上麵拔不下來了。
尹小滿穿好鞋坐直了身子,這才發現周班長的表情有點不對頭。
他像是受了什麼刺激一樣,嘴唇都在發抖,眼睛直愣愣的盯著自己,看上去有點恐怖。
她順著他的目光看向了自己的手臂,然後發現他盯著看的是自己小臂上方的一個梅花樣的小刺青。
那個刺青是青黑色的,由五個大一些的圓點和一個小圓點組成,看上去就像是一朵小小的梅花。
隻是這梅花一點也不好看,點的很有些粗製濫造。
尹小滿不止一次慶幸,這個印兒是點在了小臂上麵,平時可以用衣服遮擋住,不然,還不把人給醜死了。
看周班長盯著那兒看,尹小滿有點尷尬的扯了扯衣袖,將它擋住,這才解釋道:“這是小時候點的,大人說是為了遮擋種牛痘留下的印兒。”
說到這裡,她笑了笑,自嘲道:“彆看了,我知道挺醜的。”
周班長卻並沒有接她的話,而是放下了飯盒,默默的解開了自己軍裝袖口的扣子。
他一聲不吭的將衣袖卷起到和尹小滿位置差不多的地方,在那個位置也赫然有一個和她的非常類似的梅花的印記。
隻是,他那個印兒應該是當初幫他做刺青的人手藝不錯,看上去比尹小滿手臂上的齊整多了。
但再齊整,也能夠看得出,兩個人的圖案是一模一樣的。
尹小滿驚詫的張開了嘴巴。
周班長從剛才起,眼睛就一眨不眨的盯著尹小滿,自然不會放過她一絲一毫的表情。
此時,在看到她望向自己手臂時的目光沒有一絲作偽,是實實在在的驚訝,他的表情反倒是好看了一些。
他上前一步,走到尹小滿跟前,將手臂和她的擺成了一排。
尹小滿連忙將袖子重新挽上去,仔細的比較了起來。
這一比較,更加讓她確定,她和周班長手臂上的這個標識,從大小到形狀都是一樣的。
她一臉茫然的看向周班長,很想問問到底是怎麼回事?可是嘴巴張了幾張,愣是連問都不知道要從何問起?
“小滿,如果我沒有弄錯的話,我應該是你表哥。”周班長終於開口說道。
他用手指了指兩個人手臂上的圖案:“當年戰亂,家裡的房子被炸了,大家天天往防空洞跑。
很多人家這麼一跑就再也聚不齊了。
家裡人怕分開了再也找不齊,就把孩子們的手臂上都刺上了這個圖案。
而且還特意說明,即便是走散了,即便還沒有出生,可隻要是咱老周家的孩子,生下來就要在手臂上刺一個這樣的圖案。這樣萬一哪一天碰上了,也能夠憑此相認。”
說到這裡,周班長忽然就流下了眼淚。
“當年小姑姑跑丟了,爺爺念叨了多少年。一直到最後他連路都快走不動了,還每天非要讓我爹把他背到城邊上,一坐就是一天。
非要等著,等小姑姑回家。他說小姑姑認路,早晚都一定會回來的。
可誰能想到,小姑姑居然回老家了!
爺爺等了她那麼多年,她,怎麼就回老家了呢?!”
說到這裡,周班長忽然背過了身子。可是從他抖動的肩膀,尹小滿能夠感覺到他在流淚。
望著他,尹小滿一個字也說不出。
原主爹娘的往事她不了解,可無法替他們解釋。
可從她這些年得來的各種信息可以猜測得出,應該是原主娘在逃難的時候認識了原主的爹。
她是為了保護自己男人,才將他帶回了老家。
在那裡住了幾年,日子過不下去了,才不得不又重新開始逃難。
現在可以想得出華老為什麼一直查不明白父親的身份,年齡,籍貫怎麼會和他本人對不上號了。
應該是他們到了山城之後,用假身份重新入了籍。
如果兩個都是外鄉人的話,這麼辦肯定比較有難度。但原主母親是山城本地人。
回到家鄉以戰亂,戶籍丟失補辦之類做借口,入戶想必並不是什麼很難的事。
周班長調整了一會兒情緒,終於平靜了下來。
他轉過頭,重新在尹小滿的身邊坐下,用筷子夾了一個棗糕放進了她的手邊。
“吃,吃完了哥再給你做。小滿,找到哥就找到家了,以後想吃什麼跟哥說!彆的我沒能力,讓妹子吃好,這點本事我還是有的。”
說到這裡,他又咧嘴笑了起來:“小滿,待會兒我就回去跟你嫂子說,讓她帶著你小外甥女來看你。哈哈,怎麼也沒想到啊,我周天成居然在寧城找到親妹子了!
我今天回去就給我爹寫信。我敢保證,他收到信肯定立刻就得跑過來看你。”
周班長這是緩過神來了,越說越高興,說到後來隻恨補得現在就能回家,好跟家裡人報告這個好消息。
看他這個樣子,尹小滿實在是不願意潑他的冷水。
可看他激動的都要手舞足蹈起來,終於還是沒忍住,小聲的問:“周班長,你要不要再回家好好的問問你父親?有沒有可能弄錯了?就憑一個刺青……這是不是太草率了點?這圖案,也很常見啊!”
雖然她覺得周班長說得這番話可信性非常的高,可是她一點也不想隨便和人認親。
尹小滿不知道是自己冷情,還是之前的那些經曆讓她實在是怕了。
說實話在周班長說了這麼一番話之後,她並沒有感受到他的那種激動和喜悅。
相反的,她的心裡湧起了一種十分強烈的不安感。
自己爹那邊的事兒還沒弄明白呢,這會兒娘那邊的親人又找了過來!
想到這兒,她真的是頭疼到了不行。
尹小滿不是不在意親情,她比誰都在意。但凡有人對她一丁點兒好,她都會記在心裡。
可現在是什麼時候?現在,明顯安全更重要啊!
她那個家哪裡經得起一次又一次的調查!
要是周班長這麼激動的叫嚷出去,再引起了什麼人的注意,又一次把自己還有自己的社會關係暴露在眾人的眼皮子底下……
尹小滿不由得打了個冷顫。
她打心眼裡害怕再出現一次如之前在先鋒營時那樣,又是調查函又是專人前往之類的事兒發生。
一想到那——
她甚至覺得親情什麼的,也沒有那麼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