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槿笑著應他。
陶枝跑去病房裡自帶的小洗手間洗了把臉,冷水拍在臉頰上,整個人冷靜下來了不少,她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又撩了一把冷水拍了拍眼睛。
不可以不開心,她是家裡的小開心果。
她深吸了一口氣,才走出來。
季槿已經躺在床上了,陶枝從桌子上挑了一顆大大的蘋果,坐在床邊笨拙地一片一片給她削。
她削蘋果跟削土豆似的,果皮連著大塊的果肉跟著掉進垃圾桶裡,季槿也不說什麼,隻看著她,忽然問:“你爸爸說,你最近有一個有好感的男孩子?”
陶枝手一抖,哢嚓一下,蘋果被她削掉了一大塊。
季槿笑了:“我們枝枝確實長大了,也會有喜歡的男孩兒了,是個什麼樣的孩子?”
陶枝垂著頭,她情緒還有些低落,小聲地說:“就,很好的人。”
“很厲害,每次考試都是我們學校第一名,數學總能拿到滿分,也很努力生活。”
“家裡條件一般嗎?”聽到她這麼說,季槿問。
陶枝悶悶地點了點頭:“他爸爸……不太好。”
季槿歎了一聲:“我剛認識你爸爸的時候,他家裡條件也不好,窮小子一個,但很努力,我當時就隻是覺得他有一種衝勁兒,很吸引人。”
“後來我們兩個在一起,結了婚,有了你和阿繁,雖然我們兩個步調不太一致,我想要的生活和他想要的生活差距太大,又無法調解,導致我們兩個還是分開了。但是現在想一想,我還是不後悔當時選擇和他在一起。”
季槿轉過頭來,看著她:“枝枝也是,就去做你想做的事好了,去做那種就算過了幾年幾十年,你再回頭看,還是覺得當初的選擇是很值得的,那種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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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因為治療消耗了太多的體力,等她一顆蘋果削完,季槿已經睡著了。
陶枝將自己這輩子削的第一顆蘋果放在了小碗裡,起身洗了手,又幫她蓋好被子,關上了病房門。
從放射科住院部出來的時候日頭正盛,正是午飯的點兒,住院部食堂的小推車停在主樓大堂牆邊兒,食堂阿姨站在推車後麵給排隊的人一碗一碗打著粥。
陶枝走到電梯間,按了六樓。
她找到了603,門虛掩著,她站在門口,抿著唇輕輕敲了敲門。
等了幾秒或者是幾分鐘那麼長,門被人從裡麵拉開。
江起淮站在門口,手裡拎著一個小巧的保溫水壺,看見她,目光停了停。
近半月沒見的少年,看起來沒什麼變化,除了稍微瘦了些,下頜的線條棱角感顯得更加分明。
他定定地看著她,一動不動,陶枝隻看了他一眼,就低垂下眼,手指緊緊地摳在一起。
這是第一次,她在看見他的時候,像是忽然患上了失語症似的說不出任何一句插科打諢的話。
片刻,江起淮側了側身,聲音低緩:“進來吧。”
陶枝走了進去。
季繁跟她說了江爺爺大概的情況,陶修平本來說要出住院和治療所有費用,數目不小,江起淮不同意,最後還是他自己拿了錢出來。
好在這時候病房不緊缺,蔣何生的父親又是骨科主任,安排了一間兩人的病房,另一個患者上周出院,於是病房裡隻剩下江爺爺一個人。
老人正在睡覺,除了手臂上綁著石膏,看起來沒其它傷處,陶枝稍微鬆了口氣,小聲問:“江爺爺精神怎麼樣?”
“挺好的,”江起淮將燒好的熱水倒進保溫水壺裡,“上午還跟隔壁的老太太打了牌,這會兒可能有點兒累了。”
陶枝坐在空床上,晃悠著腿兒,又不知道說什麼了。
其實是知道的。
隻是她不敢問罷了。
本來她在醫院裡一直沒等到江起淮來看她的時候,陶枝是沒想到這些的,但是時間久了,她覺得自己有些明白了他的想法。
所以不敢再給他發微信。
所以不敢再找他。
但她不想讓自己後悔。
你是不是害怕了。
你是不是後悔了。
你是不是覺得對不起我,所以要離開我了。
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她有一筐的話想要問他,她想得到明確的答案,想知道他的想法。
她想告訴他沒關係的,她又沒有受什麼傷,她現在是小英雄了,她很勇敢。她願意陪他一起,也可以跟著他一起克服所有的困難。
長大本來就是這樣的。
長大就是要吃很多苦,要一直受傷,要在所有人質疑的目光下做到不可能的事,要拚命地擺脫掉各種各樣的枷鎖和纏得人幾乎無法呼吸的繭,然後衝向天空。
陶枝揪著雪白的床單,咬了咬嘴唇,還是艱難問他:“你為什麼都不來看我?”
大概是因為房間裡有人在睡覺,小姑娘的聲音輕輕的,帶著難以掩飾的低落情緒。
江起淮將水壺放在兩張床之間的小桌子上,轉過身來看著她。
她手臂僵硬地緊緊繃著,指尖因為用力而抓得蒼白,眼睫低垂顫抖,唇角抿得很緊。
冬日裡的日光冷漠又溫柔,剛燒好的熱水還在水壺裡咕嚕嚕地冒著熱氣,病房裡隻剩下靜謐而平緩的呼吸聲。
江起淮沒說話,他隻沉默而專注地,長久看著她。
最初的感覺到底開始於什麼時候,江起淮已經分不清了。
可能是女孩子彆彆扭扭地抱著滿懷嶄新的書本和試卷給他,然後從前頭遞了一塊薑餅人過來,按在桌子上左扭右扭催他看的時候。
亦或是他站在操場上,看著她站在升旗台前,在清晨日光的籠罩下,張揚跋扈地說出正義使者無處不在這種幼稚又囂張的話。
那個時候江起淮就意識到,這是一個和他截然不同的人。
不同的成長軌跡,不同的命運,不同的性格,不同的世界。
她做著他這輩子都不會做的事,說著他不會說的話,想著他不敢想的念頭,然後一直往前。
那種兩個人之間巨大到極致的差異,讓他像昆蟲一般被火光吸引,想要一探究竟。
一邊想要遠離,一邊忍不住地,不停地一點一點靠近。
直到吃力地飛到了燃燒著的火光邊,他才真切地感受到,原來在這個世界上,他還一直奢望著可以擁有這樣的溫度。
江起淮垂著的手指動了動,然後緩慢抬起,覆上她的脖頸。
他拇指輕輕地碰了一下她的耳後,那裡有一道緩慢愈合的傷口。
隻輕輕觸碰了一下,他就移開了手。
他溫熱的手掌覆在她後頸,然後叫了她一聲:“枝枝。”
陶枝抬起頭來。
有陰影籠罩,江起淮躬身低下脖頸,唇瓣貼上她柔軟的嘴唇。
冰冷,細膩,小心又溫柔的觸感。
陶枝睜大了眼睛。
他的吐息和味道鋪天蓋地籠罩下來,在身體裡流竄,一片空白中,他的唇瓣緊緊貼著她的,他嗓音低啞,像被湍急的河流碾碎的沙緩緩沉進河床:“彆再來了。”
她聽見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