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她站在這裡看著下麵翻滾的厚重雲層,看著下麵的人成群結隊地向上攀爬,忽然覺得有些茫然。
她用了將近兩年的時間,終於站在了這裡。
可是她卻不知道,她的終點去哪裡了。
-
六月底,高考結束的最後一次到校,三中的高三教學樓熱鬨得可以把窗戶擠碎。
林蘇硯緊緊地握住陶枝的手,熱淚盈眶地說:“桃子!我解放了吧?我是解放了吧?”
陶枝拍了拍他的手背,謙讓道:“也不用叫爸,叫爺爺就行了。”
林蘇硯並不跟她爭這一時的口舌之快,他整個人都沉浸在喜悅裡:“叫祖宗都行!怎麼樣,今兒個晚上咱倆整一頓去?怎麼也是情深義重一年半的同桌情,再過一個月就要各奔東西了。”
陶枝歎了口氣,手機一直在口袋裡震個不停,她掏出手機來,沉寂了很久很久的微信群忽然全都炸起來了。
陶枝將聊天列表拉到最後,那個叫美少女聯盟的群裡厲雙江他們每天還會說幾句話,隻是另一個人的微信再也沒出現過。
她雖然轉到三中來了,但跟實驗的人聯係沒斷,隻是高三的這一年各自都忙得焦頭爛額,連聊天的時間都沒有。
高考結束,厲雙江徹底複活,開始張羅搓局子。
他叫了高中玩得好的幾個,還特地at了陶枝。
陶枝把手機舉到林蘇硯麵前:“今晚有約了。”
林蘇硯看了看:“你以前在實驗的朋友?”
“嗯。”
“行吧,”他點點頭,“那有時間再聚。”
厲雙江選的飯店還是那家中餐館。
這人倒是非常長情,十六歲和十八歲一樣的喜好,陶枝到的時候滿桌子人已經坐滿了,付惜靈站在門口探著頭等她。
陶枝上次跟付惜靈見麵也已經是幾個月前,小姑娘變高了點兒,臉上肉肉的嬰兒肥褪去,她一把抱住陶枝,腦袋在她胸口蹭了蹭,然後揚起頭來。
付惜靈眨巴著眼,老實巴交地說:“枝枝又長大了。”
陶枝抬手在她額頭上點了點:“收聲。”
付惜靈:“嘿嘿。”
她正要說什麼,季繁從包廂裡走出來,看了她一眼:“怎麼這麼慢,”他提溜著付惜靈的衣領子,“傻笑什麼,人都來了,進去吃飯。”
付惜靈“哦”了一聲,不依不舍地拽著陶枝的手,把她拉進去。
厲雙江和趙明啟還是老樣子,兩個人一唱一和跟唱雙簧似的,蔣正勳的吐槽更犀利了,付惜靈和她太久沒見,跟塊小年糕似的黏著她說話。
昔日坐在同一個教室裡的少年少女即將各奔東西,有新的環境新的朋友和自己新的世界,大家不舍又興奮,喝起酒來也沒了節製。
陶枝不知道自己喝了幾瓶,甚至不知道自己醉了沒有,她靠坐在椅子裡,看著季繁和蔣正勳勾肩搭背地爭執到底誰是奧特曼,趙明啟握著付惜靈的手痛哭:“靈妹啊,我這兩年的英語作業全都多虧了你啊。”
她在一片喧鬨裡站起身來,無聲地走出了包間。
六月初夏,蟬鳴聲聒噪,晚風包裹著溫柔的溫度,她低垂著眼站在門口,然後漫無目的地往前走。
不遠處是一個公交車站,距離她上一次坐公交車,又是近兩年。
她走到公交站牌前,手指指著那上麵的所有車和站點,一個一個劃過去。
她以為記憶已經模糊了。
她以為自己過了這麼久,也該不記得了。
她很快樂的過完了高中的兩年,交了新的朋友,遇見了不錯的老師。
她一如他所願,驕傲又順遂地往前走,並且沒想過要回頭。
但在她坐上明亮而空曠的末班車時,當她下意識選了前麵靠窗的單排座,然後忍不住看向後麵的座位時,當她站在那條熱鬨的街道,那條幽深又狹窄的小小胡同口時。
記憶又那麼清晰地告訴她,她其實一分一秒都沒有忘記過。
陶枝低垂著眼,一步一步走進胡同,穿過藍色的車棚,走進那棟老舊的居民樓。
她不知道自己在乾什麼,大概是酒精上頭,她不管不顧地,衝動地隻想憑著欲望行事。
她站在那扇灰色的防盜門前,然後敲響了門。
等了一會兒,裡麵的人開了門。
女人一邊開門,一邊抱怨地說:“怎麼這麼慢?讓你買瓶醬油你給我開醬油廠去了是吧?”
她看見陶枝,愣了愣:“哎,你找誰啊。”
陶枝懵懵然抬起頭來,看著那個女人陌生的臉:“這裡,不是江起淮家嗎?”
“哦,小江啊,他退租啦,年初就從這兒搬出去了,我是他房東,也是這兩天才搬回來的,”女人看著她,問道,“你是他朋友吧?”
陶枝猶豫了一下。
“正好,他跟江老爺子搬得急,落了東西,我給收起來了,我還想著過幾天給他打個電話呢。”女人乾脆地說,“你現在能聯係上他吧?”
陶枝還沒來得及開口說話,女人又說:“你等一下啊。”
她說著,轉身進了屋,然後搬了一個小小的紙箱子出來。
“喏,”女人把手往前一伸,“東西不沉,就是些照片兒啥的,我也沒打開看,隻是也不知道小江他們現在住哪兒,你要是方便直接給他吧。”
酒精的影響下,陶枝覺得自己腦子似乎慢了半拍,等她反應過來的時候,那箱子已經被交到她手上了。
陶枝垂下頭:“您怎麼知道我是他朋友?”
“肯定是啊,”女人笑了笑,抬手點了點那個小小的紙箱:“這照片兒上有你呢。”
女人把門關上了,陶枝捧著箱子站在門口,愣愣地發呆。
晚風順著破舊的木窗灌進走廊,陶枝慢吞吞地走到樓梯旁,坐在肮臟的樓梯階上。
那箱子放在她腿上,明明很輕,卻仿佛有沉甸甸的重量。
她抿著唇,抬起手,指尖捏著箱子的蓋子,一片一片輕輕掀開。
裡麵是很多很多照片。
它們曾經整整齊齊貼在他臥室裡的牆壁上,現在散成一堆,安安靜靜地躺在紙盒子裡。
陶枝講那些照片一張一張拿出來,街角的貓,斑駁的牆,破碎的拚圖。
她第一次這麼近距離地拿在手裡看這些照片,借著昏暗的燈光,她看見上麵角落裡的小字。
最開始是有些稚嫩的,歪歪扭扭的字體:
――第一份禮物。
――總偷吃我的魚腸。
――家裡的牆。
陶枝一張一張看著那些曾經她趨之若鶩,卻不敢去觸碰的秘密,他幼時那些陌生的時光像電影的片段,一幕一幕在她眼前鋪展開。
最後一張是在摩天輪上拍的,煙花之下的天空,明亮的花火照亮了大片深紫色的天。
第一次看到這張照片的那一天,她剛剛意識到自己可能喜歡江起淮。
她衝動地跑到便利店門口偷偷找他,卻被抓了個正著,小心翼翼地跟著他回了家,然後,看到他的照片牆上並沒有選有她的那一張。
陶枝盯著那張照片,第一次認認真真,仔仔細細地看。
她記得那次付惜靈拍了好多張,這張其實拍得不太好,大概是角度和距離沒有選好,煙花隻拍到了很小一塊,摩天輪的艙內占了更多。
鏡頭裡主要是她的後腦勺,摩天輪裡光線明亮,玻璃窗像鏡麵似的映出艙裡小小的,像背景板似的其他人。
笑著的厲雙江,歪著腦袋的趙明啟,舉著手機的付惜靈。
然後,她看到了自己。
她當時就坐在窗邊,這個角度裡,玻璃窗麵上她的臉占了一大半的空間,女孩子的五官輪廓朦朧又清晰,她眼睛睜得大大的,驚歎似的看著窗外,眼角翹翹,唇角彎起小小的弧度。
陶枝睫毛顫了顫,捏著照片的指尖用力得泛起了白。
她視線移下去。
那張照片角落裡深色的地方,就在玻璃窗麵她手邊的位置,同樣深色的筆跡寫了很小的字:
――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