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一
萬神山。
飛沙走石,遮天蔽日。
巨大氣旋從深不見底的天坑往外蔓延,如同血盆大口,張嘴便要將萬物吞噬。
所有人不得不以靈力或神兵穩住身形,修為稍弱者立時被狂風刮走,嚎叫中不知去向,幸存者則竭力想要看清混沌中的景象。
饒是渾天蒙地的氣旋砂石,也掩蓋不住黑色霧氣像噴泉一般從巨坑冒出,又湧向外頭。
但,這些囂張跋扈的黑霧,如困籠猛獸,隻能在有限範圍內反複撲騰。
不遠處由點而線,連成一個熒熒紅光的圈,恰好將黑霧攏在裡麵,不讓其越雷池半步。
比起黑霧,紅光柔弱閃閃,時明時暗。
卻始終不滅。
六個人,分立紅圈六處。
或雙手結印,或手持兵器,周身形成一片澎湃白光,與黑霧相持不下。
此六人,俱是當世頂尖高手,宗師中的宗師,世人可望不可即的巔峰。
任何一人,都具備了羽化成仙,白日飛升的修為。
然而現在,他們其中有人眉頭緊鎖,有人額頭沁汗。
每人身前懸空的燭火,也都搖曳不定,明滅閃爍。
紅圈外圍,幫忙築陣的人同樣緊張。
“這六合燭天陣不會出問題吧,我怎麼看東南角的光有點弱?”
“應該不會,那是昆侖劍宗宗主任海山,如果他也頂不住,我們這些人一樣不濟事!”
“希望他們能將深淵徹底封住,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這是關係天下蒼生的一場戰役。
深淵結界一旦徹底破碎,所有妖魔將突破封印傾巢而出,人間從此不複。
隻有六合燭天陣能阻止這一切的發生。
前提是,一個人都不能出錯。
轟隆!
轟隆隆!
地麵震顫,山石崩塌。
“怎麼回事!”
“任宗主!任海山那邊!”
在外圍苦苦支撐的人眼尖瞅見任海山周身光芒忽而暴漲,又瞬間黯淡。
下一刻,他的身形就被流風也似的黑霧吞沒,快得來不及讓人作出任何反應。
失去了一角的六合燭天陣瞬間搖搖欲墜,行將崩塌。
“不好!獨孤家主那邊也支撐不住了!”
“掌門,戚真人的陣角崩塌了!”
六個角的燈一盞接一盞滅掉。
紅光也延綿黯淡下去。
最後隻剩下一盞燈!
燭火大盛!
紅光驟起!
“是九方尊主的燈!”
“他能撐住嗎!”
“快,我們上去幫忙!”
“把六個角都穩住!”
“來不及了……啊!!!”
咆哮瞬間被狂風吹散!
黑霧陡然爆開,彌漫四散,猶如無數隻觸手迅速延伸至地麵,沒了禁錮的妖魔們爭相恐後往外竄逃。
日月無光,天地失色!
黑霧之中,那碩果僅存,寄予無數人希望的燭火微光顫顫。
唯一的堅守,注定曆儘艱難痛苦熬儘心血精神。
那是世間最長的一刻鐘。
沒有人知道,唯一的那個持陣人在支撐本該由六人駐守的陣法時是何等壓力。
沒有人知道,他此刻是否還保持清醒的神智。
九方,這個素來被認為修為絕頂的天下第一宗師,平日裡固然行事飄忽,被儒釋道甚至魔門的人多有詬病指責,幾番風波動蕩,皆與之有關。
但此刻,沒有人不希望他活著,甚至活得好好的。
六合燭天陣,隻剩下這一盞——
燭火!
倏然熄滅!
鋪天蓋地,黑暗吞噬了一切。
所有生靈,未聞聲息。
屍山骸骨,頃刻不存。
萬神山一戰,以修士慘敗為終。
深淵之門自此洞開,妖魔儘出,廣布人間,萬神山亦因此成為兩界通道。
世人謂之,九重淵。
序章二
五十年後。
張暮。
這個名字和資質就像他的門派一樣普通。
十歲入道門,至今二十餘載,說好聽點是按部就班腳踏實地,說難聽點——
就是一無所成。
本門武學修行遵循道法,以長|槍和雙刃為兵器,張暮在入門時選了長|槍,但他的槍法也止步於第五重,連第六重都上不去。
而門中天分高的弟子,已經突破了第八重,以氣合槍,所向披靡。
張暮知道自己的短處,但他無力改變現狀。
天賦與生俱來,這是最大的絕望。
如果安於現狀,過個兩三年,成親生子,他可以在門派腳下買幾畝田地,耕讀傳家,若是兒女有天分,還能近水樓台,送他們入本門拜師。
但張暮內心深處,隱隱有些不甘心。
如果天賦異稟,誰願泯然眾人,埋沒此生?
思來想去,左右糾結,兩三年過去。
當他的大師兄突破第九重槍法時,張暮終於決定放手一搏。
他啟程離開門派,以曆練為名辭彆師長,前往黃泉。
生死兩界皆茫茫,陰都夜台渡怨靈。
黃泉不是死亡歸宿,但比死亡還要更令人恐懼。
傳說此處陰陽混沌,亡魂渺渺,無白晝黑夜之分,誤入此地之人,隻有兩個結局。
要麼一去不歸,要麼在生死之間突破心障,更上一層樓。
但後者寥寥無幾,幾百年也未見得能出一個,前者卻是層出不窮。
有誤闖其中的修行者和普通人,也有像張暮這樣破釜沉舟的。
其中大部分人,都沒能再從黃泉離開。
在西南的最西南,有一條灰河。
河水泛灰,不知何物其中,終年霧氣不散,越溯流而上,迷霧愈濃,最終令人迷失方向,不知所蹤。
傳聞中,河流的源頭,就是黃泉。
張暮正是抱著置諸死地而後生的決心,沿著這條河流,進入了迷霧世界。
古怪迷霧如同結界,隔絕陽光,也隔絕一切生機。
他在遇到第一道危險時就後悔了。
所幸,求生本能令他關鍵時刻突破第六重槍法,最終撿回一條命。
出是出不去了,隻能繼續往前走。
他不知道自己在混沌世界中轉悠多久,從起初細心留意路線和危險,到後來一次次死裡逃生,唯獨憑著股求生的欲望苦苦支撐。
此刻他跟同伴躲到這塊巨石後麵,企求片刻安寧。
同伴是他在黃泉裡結識的,對方分彆來自幾個小門派,同樣是進來曆練的。
中途有人死了,又有新的人加入,如今攏共七八人左右。
半個時辰前,他們被無數妖魔惡靈追趕,它們或覬覦人類的軀殼,想趁機奪舍,或許久未曾嘗到人肉的甘美,希望一飽口福,張暮等人費儘全力也隻能將它們稍稍驅離。
“怎麼辦!那些東西很快又會追上來的,我不想死在這裡啊!”
一名女弟子帶著哭腔,在張暮耳邊小聲啜泣。
他們這幾個人,天分不高,亦非師門長輩最矚目的弟子,隻能抱著必死之心進來一搏,但終歸還是想活下來的。
女弟子姿色不差,同行有傾慕者立時出聲安慰。
還有幾人小聲商量對策。
人群之中,隻有一個人是永遠沉默的。
張暮不由多看了對方幾眼。
披頭散發,衣衫襤褸,傷痕累累,看不出年紀,看不出容貌。
其他人都不大願意和他坐在一起,離他最近的反而是張暮。
張暮也不知道對方的名字,隻知道他們有一次在密林幻境中迷失方向,差點全軍覆沒,是這人把他們帶出危險。
但此人神誌時而清醒,時而混沌不清,名字來曆一問三不知,有時候還會自相矛盾,除了對這裡地形熟悉,似乎也沒什麼身手可言。
久而久之,旁人都不願意與他相處,背地裡都喊啞巴。
唯獨張暮幫他療傷,偶爾還能說上一兩句話。
“道友,你知道這裡還有彆的退路嗎?”張暮問道。
蓬頭垢麵之下,他連對方是男是女都不知,隻能以道友稱呼。
啞巴手裡抓著刻刀和木雕,低頭全神貫注,壓根就沒聽見張暮的話。
張暮等了片刻不見回應,無奈收回目光,另想法子。
逃,是逃不成了,他們一行人早已力竭。
戰,隻怕剛拒猛虎,又引新狼,最後所有人都成為惡鬼的盤中餐。
躲,此處四麵透風,無處藏身,能躲哪兒去?
黃泉中的沙漠戈壁,看似與外頭沒有不同,實則那吹進洞窟裡的風陰冷入骨,猶如寒冰化為利刃,一刀刀在身上淩遲,四周鬼哭狼嚎遠比陽間可怖百倍,便是連他身邊見過世麵的同伴,都咬緊牙關強忍恐懼。
寒風送來惡靈的訊息。
它們循著人類的氣味悄然接近,與他們的距離正在一點點縮減。
“那些惡鬼會不會是他引來的?”
不知誰突然說了一句。
張暮抬頭,見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旁邊的人身上,不由愕然。
“我方才就想說了,我們在黃泉裡走了這麼久,也沒見過這麼凶猛的靈煞,就是把他帶上之後,怪事才開始發生的!”
“照我看,那些東西未必是衝著我們來的,他走了說不定我們反而平安了!”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將啞巴的歸宿已經安排好了。
之所以沒有一個人最後下定論,是因為他們在等張暮做出決定。
張暮是他們之中身手修為最高的人。
沒有張暮發話,他們尚有一絲顧忌。
啞巴恍若未聞,兀自低頭刻著他的小木雕,一刀一刀,劃在木頭上。
像是在雕一隻鳥。
腦海裡的念頭一晃而過,張暮沒細想。
這人跟他們萍水相逢,雖說有救命之恩,但帶他走了這麼久,也算報恩了。
更何況黃泉裡朝生暮死見慣不驚,一路走來也早就習慣了。
把啞巴扔出去當作是誘餌,也許能讓他們徹底脫身。
就算不能,也能為他們爭取更多逃跑的時間。
反正非親非故,於他們而言也沒有損失。
但——
畢竟是一條人命。
呼嘯聲帶來的腥氣越來越重,所有人經曆過跟惡靈纏鬥的恐懼,臉上不禁流露出來。
他們不得不一步步往後方撤退。
張暮不自覺咽下口水。
手心開始沁出汗,長|槍被握住的地方都變得濕滑。
張暮看向啞巴。
“道友你——”
啞巴忽然抬起頭。
“我想跟你們一起走。”
他居然開口說話了。
張暮欲言又止,時間容不得多說兩句,他拽起人就走,為眾人斷後。
但危險來得是如此之快之迅猛!
腥氣挾著陰冷的風呼嘯席卷而來,惡靈邪魅蒙混其中,灰霧黃沙裡張牙舞爪,在晨曦將明未明的天色中顯露猙獰身形,卻又若隱若現,越發增添人心恐懼。
偏生昏暗微光之中,鬼魅迷霧無法看清,所有人隻能憑借對腥氣的辨識往反方向逃。
忽然間,迷霧中一團旋風陡然增大,形似枯爪的指掌從中伸出,抓向張暮的後領!
張暮似有所覺,驀地回身出槍!
長|槍層層旋轉遞進,藍光驟然閃現,點點凝聚成團,又在半空須臾綻放。
藍色蓮花溫柔美麗,蠱惑人心,若因此沉迷它的美麗,就會在不知不覺中為其絞殺!
這是張暮新近悟出的槍法第七重。
他曾憑借這一手在黃泉裡打敗過不少強敵。
但他似乎忘了,對麵不是生靈,不會為表象所迷惑。
藍色蓮花形成的屏障輕而易舉被突破,凶猛鬼魅撲殺過來,血盆大口腥氣四溢。
張暮親眼見過同伴被這種鬼魅吞噬,黑氣過後,皮肉無存,唯有一堆骸骨七零八落,著實令人頭皮發麻。
而此刻,他也即將成為黃泉中無數屍骸之一,也許若乾年後,冤魂不散,他無法升天,無法入地,隻能在黃泉裡日複一日,成為同樣吞噬旅人的惡靈鬼魅。
不!
他不想死!
他好不容易來到這裡,為的就是付出能有回報,哪怕千辛萬苦,最終也能逃出生天,出人頭地!
他不能栽在這裡,功虧一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