叢容是個很天真的姑娘。
在她的腦子裡, 似乎永遠沒有不開心超過半個時辰的事情,旅途的疲憊很快就被她對長明雲海二人的好奇所取代,一路上她不停問著與修煉有關的事情,什麼神仙仙丹更是天馬行空, 總有無窮的奇思妙想從她腦子裡冒出來, 雲海愛答不理, 她就黏著長明。
難得的,長明對她也有無比耐心。
“長明哥哥, 你們是在哪座山修行?”
“淩波峰。”長明隨口道。
此時還沒有見血宗, 淩波峰自然也就名不見經傳。
“名字真好聽,那上麵一定住著很多神仙吧, 長明哥哥,你能不能禦劍飛行,捎我一程?我小時候曾見過太子殿下身邊有能禦劍的修士, 自己卻從未親身體驗過。”
“我受了傷,不方便,你不如請教雲海道友吧。”長明二一推作五,直接禍水東引。
叢容望向雲海。
雲海走在他們身前幾步, 背上春朝劍的劍穗隨腳步蕩漾,很有節奏。
“我手瘸了。”
雲海頭也不回。
叢容:……
她衝長明擠眉弄眼, 自覺跳過話題,繼續問彆的。
“長明哥哥,你知道有哪門哪派還收像我這樣年紀的弟子嗎?”
“像個普通人一樣成婚生子,快活一生不好嗎?”長明反問,“以你的家境,為何非要千裡迢迢跑到這裡尋一個虛無縹緲的夢?”
她不到玉汝鎮,眼睛也不會瞎, 叢容下半生所遇到的所有波瀾起伏,都是從她這趟行程開始的。
此時的叢容自然一無所知,但長明卻清清楚楚。
沒有叢容和雲長安的相遇,也就不會有雲未思。
沒有雲、叢兩家的變故,雲未思也不一定還會去玉皇觀拜師。
一飲一啄,皆有前定。
但,他若阻止血案,還會有後來一心向道最終大成的雲未思嗎?
“我長到快二十歲,都沒有離開家門,離開京城,每次我想上山拜師,家裡人總說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好像我離開他們,就什麼也做不了。我一年年蹉跎,總想著讓長輩們省心,可我越來越不開心,直到他們為我訂親。”
叢容絮絮叨叨訴苦,描繪著一個出身富貴的小姑娘的煩惱。
換作貧寒之家,為一日兩餐煩惱尚且不及,肯定不會有閒工夫再想修煉成仙的問題。
世人無非如此,得隴望蜀,永無止境。
“你家裡為你訂下哪家的親事?”
“說了你也不知道,雲家的。”
三人很快走到山腳下,叢容的體力也徹底耗儘,她沒法再走下去,提出歇腳的要求,他們便在山腳下一處平地尋了個地方升火休息。
如今天下一統,但世道不算太平,修士之間雖然也會殺人奪寶,但一般來說他們不屑對普通人下手,反倒是山匪蟊賊不時出沒,這些小插曲不足為患,當年沒有長明和雲海二人,憑叢容也足以應付,她之所以敢一個人出來闖蕩天涯,武功身手還是相當不錯的。
“還有半個時辰,也許不到。”雲海忽然道,沒頭沒尾。
他的神色前所未有的困倦,長明從未見過。
“雲未思?”長明心頭一動。
雲海嗯了一聲,嘴角翹起譏誚的弧度。
“你也更想見到他吧?”
畢竟那個雲未思,才是真正的雲未思。
而他,隻是一個不知從何而來,不知何時會消失的雲海。
但雲海還記得海邊那團篝火,記得篝火旁的長明。
那是他們真正的第一次見麵,不是在玉皇觀外的雨天,也不是那個一心隻想殺九方長明的雲未思。
他沒有等到長明的回答,視線就陷入徹底黑暗。
天際出現第一道白痕時,長明看見雲海打盹一樣垂下腦袋。
僅僅一瞬,對方睜開眼睛,神情就完全不一樣了。
他看見長明,下意識就是伸手拔劍,然後發現自己靈力全失。
長明懶洋洋閉目養神,依舊倚靠在樹乾,似半點不擔心自己脖子上會多出一把劍。
雲未思擰起眉毛,四下打量。
他看見叢容,也看見周圍不同以往的環境。
這裡顯然已經不是之前的天垂城了。
也不是九重淵裡其它任何一個地方。
雲未思靈光一閃,眉間折痕更深了。
“虛無彼岸?”
長明:“不錯。”
雲未思反是問:“這是哪裡?”
長明:“前往玉汝鎮的路上,你應該知道她是誰。”
雲未思盯著沉睡的叢容看了片刻,後者已經被長明點了睡穴,此時睡意深沉,對外界渾然不知。
“叢容。”
長明點頭:“我有一事,百思不得其解,正好問你。先前雲海和我說,在這裡能回溯每個人的記憶,但我當年到玉汝鎮,是在血案發生之後隔天,你母親這段記憶,我也從未經曆,為何我們能來到這裡?”
雲未思道:“不是記憶。”
長明追問:“那是什麼?”
雲未思抿唇蹙眉,神色閃過一絲迷惘,苦苦搜尋記憶。
“是陣法,時辰回溯與記憶交融,與每個人有關。”
在九重淵漫長的歲月裡,許多記憶早已被他視為累贅一件件丟入虛無彼岸,反複碾碎。
唯獨剩下幾許殘缺片段,偶爾滑過,如大海撈針。
雲未思低頭摁住前額,忍耐頭痛,企圖捕捉。
“所有記憶,與經曆關聯……萬神山地形特殊,有遠古靈氣殘存,也有後來修士在此修行,更有魔氣和**燭天陣的威力,可以在五星連珠那一夜,利用天時地利人和,扭轉陰陽,倒置乾坤,徹底形成九重淵……九重淵,其實就是當年**燭天陣的延續。”
他說得斷斷續續,但長明卻聽明白了。
“你的意思是,這裡的記憶與每個人的經曆有關,如若做出與過去不同的選擇,還能改變既定結果?”
雲未思:“應該是這樣。”
長明麵色微變:“這樣龐大的陣法,不可能是你一個人布下的,當年還有誰與你合作?”
雲未思沉吟道:“萬象宮……”
長明:“遲碧江。”
“是她,但不止她,應該還有兩三人。”
“誰?”
“我不記得了。”
雲未思恢複萬事不關心的表情,還出言警告長明。
“萬象星羅,皆有軌跡,改變這裡的過去,不一定就能改變你想要的將來,反而可能弄亂既定星線,導致一切混亂,最終你也會跟著消失。從前進來那些人,都以為自己可以扭轉悲劇,但最後無不痛苦哀嚎,灰飛煙滅。”
許多人看不透,所以執念深重,但看透本質,同樣也會執著,以為自己超然物外就能改變過去。
唯有放下一切,修無情道,方得解脫。
長明失笑:“你念念不忘想要殺我,何嘗不是一種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