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未思皺了皺眉。
他麵色還是冷冷淡淡的, 許靜仙早就看習慣了,但這次卻覺出一絲不對勁。
到底哪裡不對勁,她一時半會兒也說不上來。
直到雲未思看了君子蘭一眼。
且莫說兩人之間素不相識, 就算他們進來之後發展出什麼深厚情誼, 何至於這一眼都帶上詢問請示,雲未思是什麼人, 君子蘭又是什麼人,這也太……
不對!
許靜仙也察覺出雲未思身上的不對了。
九方長明和雲未思互相指責,都說對方是假的, 起先她是傾向雲未思這邊的, 畢竟幾個人一起進洞,長明卻是不知從哪裡冒出來。但現在她不能確定了,因為雲未思剛才那一眼, 看上去有些怪。
“所以, 雲師兄, 你的道心是什麼?”孫不苦又追問了一次。
雲未思不能再裝聽不見了。
他冷冷開口:“追求長生,修為的最高境界,是每個修士的道心, 也是初心。”
這個答案沒什麼問題, 許靜仙也是這麼想的。
如果不是為了變強,誰又會千辛萬苦踏遍人跡罕至的窮山惡水?
但孫不苦卻哈哈大笑。
“你果然不是雲未思!”
他身形隨著話音而動,最後一個字落下時, 人已掠去三尺,禪杖跟著挑起,雲未思躲閃不及,高高飛起,撞向巨石又轟然落地。
雲道尊何時變得如此不堪一擊, 竟連一招都沒擋下來?許靜仙瞠目結舌。
從頭到尾,旁邊的九方長明居然也沒有阻攔。
君子蘭見勢不妙,轉身就朝石縫衝去!
他動作太快,躍起瞬間身形陡然縮小無數,竟變成一隻長耳朵形狀的異獸,眾人隻見眼前白影飛過,下一刻兔子模樣的異獸就已經消失在石縫之間。
長明想也不想,緊跟其後,也消失在眾人視線之內。
雲未思落地之後身體跟抽氣似的軟癟下去,很快變成一具徒有其形乾屍。
齊金鼓不知何時醒來,見狀倒抽一口涼氣。
“怎麼回事!”
沒有人應他,許靜仙和孫不苦都去追長明了。
那異獸行動極快,用迅若閃電來形容也不為過,以長明的反應,居然一時也沒法抓住它,隻能跟在後麵,那兔子左跳右躥,一蹦蹦得老高,速度稍慢一點的,壓根跟不上它。
石縫不像外麵看那樣狹窄,進來之後不僅明亮,而且極寬敞,隻是光從四麵八方照來,過於明亮反倒阻礙視線,他三番兩次差點追丟異獸,最後還是四非劍循跡而去,在異獸的驚叫聲中,將它牢牢釘在地上。
“嘰嘰!救命,放開我,放開我!”
長得像兔子的異獸居然能口吐人言,隨後而來的許靜仙等人雖然意外,卻不算震驚。
修士見過的世麵多了去,會說人話的異獸,許靜仙也不是沒見過,早年她還見過一隻鸚鵡能跟一位老叟下棋,一邊下一邊譏諷對方棋力不行,而且最後居然還下贏了。
相比之下,這隻異獸隻是會說話而已,不算什麼。
它的耳朵被四非劍盯住,全身拚命掙動也掙不開,聲音雖然稚嫩如孩童,眼神卻極為怨毒。
“你們冒犯神使,會受到懲罰的!”
“你是神使,那誰是神?”許靜仙問。
“兔子”嘰嘰兩聲,喉嚨冒出一連串稀奇古怪的語調。
“神就是神,不是爾等凡人能妄議的,你們闖進這裡,就是自尋死路,終將會得到神的懲罰!”
如果它換個語調,不要說兩句就嘰嘰一聲,也許會更嚇人些。
長明問道:“你知道出路在哪裡?”
異獸道:“這裡沒有出路,隻有死路!”
長明走過去,扯住它另一隻沒有被劍釘住的耳朵,用力一扯!
異獸慘叫,一隻耳朵被活生生撕拉下來。
與此同時,許靜仙聞到一股香氣。
不是血腥味,而是香氣,香甜誘人,像極了從前家裡老仆做的那碗銀耳蓮子羹。
但那不是蓮子羹,是異獸的血。
血怎能香甜到這個地步?
許靜仙生怕有毒,立時屏住呼吸。
長明動作很殘忍,語氣依舊溫和。
“我再問你一遍,出路在哪裡?”
“在左邊,左邊!”小東西尖叫起來。
許靜仙抬頭看左邊。
刺目到幾乎睜不開眼的白光,哪裡有路?
彆說左邊,前後左右,幾乎都是這樣的光,走是能走過去,但看不見光後麵隱藏什麼。
就在此時,從方才就微微震顫的地麵開始加劇震動。
長明將四非劍抽起,異獸立時找到機會,眨眼工夫就消失眼前。
“走右邊!”
長明道,身影消失在光芒中。
光與光之間開始出現裂縫,那些裂縫越來越大,讓人隻能聯想到不祥。
剛才異獸說了左邊,長明卻偏偏往右邊。
許靜仙心中奇怪,下意識卻選擇長明。
光的後麵,是暗。
無邊的黑暗,無儘的深淵。
許靜仙往下墜落,無法控製,她想召出紗綾,卻發現靈力鋪天蓋地,不知從何處而來,將她層層裹住。
這些靈力醇正濃鬱,卻霸道異常,不容異類,根本不由得她抗拒,以許靜仙的修為,竟感覺無從掙脫四肢漸沉。
耳朵傳來嗡嗡轟鳴,細聽竟是有人在念佛經,那些經文化為實質,一字一句往她耳朵裡倒灌,逼得許靜仙頭痛欲裂,禁不住捂住腦袋,身體直直往下墜去!
誦經聲越來越大,仿佛成千上百個人一起念誦,配合木魚的敲打聲,死死壓製住她,讓她喘不過氣來。
佛門心訣天生克製魔修,這是許靜仙為何看見佛門中人就覺得討厭,哪怕孫不苦沒有剃發也以禿驢腹誹的原因,但到了她這等修為,尋常佛門心訣早已奈何不了她,唯獨此刻念經聲四麵八方無孔不入,捂住耳朵,就從縫隙裡溜進去,閉上眼睛,就從靈台侵入,許靜仙避無可避,隻能奮起反擊!
但她爆發強大靈力,對方的壓製也就越強大,無窮無儘,似乎她每次被逼出一點更強的實力,那股念經聲也跟著增強一點點,無論許靜仙怎麼反抗,終究逃不出佛祖的手掌心。
不,她不信!
許靜仙戾氣陡生,心中突然橫生一股毀天滅地的反抗念頭。
你憑什麼禁錮我,憑什麼不讓我好過!
既然你不讓我好過,那大家也都彆想過了,一起毀滅吧!
滅世的念頭一生出來,卻沒有想象中的佛擋殺佛。
“冥頑不靈,非人不可教也!”
非人是佛門中罵人的用語,大意是指對方不像人。
輕飄飄的話卻如獅子吼重重錘在許靜仙靈台,令她識海震蕩,心神俱裂。
她痛苦大叫,聲音被淹沒在層層誦經文中。
靈力爆發的反噬眨眼即至,許靜仙立馬感受到這些靈力通通用在自己身上時的痛苦,如颶風化為絞索,扼住她的身體,淩遲皮肉,切割筋骨。
這種折磨幾近酷刑,許靜仙苦苦支撐,弦已拉到極致,隨時都有可能徹底崩潰。
“天地本大荒,萬象俱其中。道從天風過,心自海山來。碧玉持春綠,寒光照雪衣。明月自有時,何必問南山?”
就在此時,幽幽淡淡,不疾不徐的聲音傳來,如一道帶著涼雨的清風,逐漸安撫許靜仙躁動的心。
隨著業火散去,她仿佛看見連綿起伏的山脈,被雲霧遮擋,山風成嵐,綠意葳蕤,從眼前延伸到遠方。
山河遠闊,天地浩然,所有痛苦煩惱,悉數一掃而空,浩浩湯湯,乾坤博大,豈能拘泥方寸之爭。
許靜仙眼前,天地萬物近在咫尺,觸手可及,清風拂麵,草木清香,她若有所悟,麵上不自覺平靜下來,甚至露出淡淡微笑。
可還沒等她抓住那一點靈感,萬物須臾褪去,入目展露一片血紅,刺得她眼睛生疼。
許靜仙禁不住啊了一下。
她甚至剛剛一刹那,是所有修士夢寐以求的靈光乍現,正所謂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文人如此,修士亦如此,三千大道,殊途同歸,這一抹靈感若能抓住,修為必定更上一層樓,若是錯失,那將是很長一段時間內乃至下半生的憾恨。
很可惜,許靜仙沒有抓住,她又情不自禁歎了口氣,然後才定神去看自己的處境。
眼前是萬丈懸崖,深不見底。
而她的腳步正好就停在崖上半步,再往前半步,粉身碎骨,神仙難救。
更何況那下麵……
許靜仙伸長脖子看了一眼。
那下麵竟然全是削尖了的冰筍,像血凝結成冰,透著微微的紅,又透亮清澈,頂部尖尖的角正閃爍妖異微光。
冰筍之間的間隙零散一些屍骨,有些新死不久,還能看見麵部表情,無一不是驚恐扭曲,有些早已白骨化灰,骨頭儘碎散落其間。
從這些人衣著打扮上可以看出,死者裡頭有尋常百姓,也有攜帶兵器的修士。
許靜仙甚至會想,這些冰筍之所以透著紅色,是不是長年累月被血衝刷出來的。
如果自己剛才跌落下去,以她被經文控製住的心神,必然來不及靈力護身,隻會同樣被冰筍穿透,想那些屍骨一樣死無葬身之地。
迎麵有靈力掃來,在她抬手抵擋之前,已經有一隻袖子抬起,如掃去塵埃一般,將這些靈力化為無形。
前方,兩人正在鬥法。
循著峭壁,身形飄然無塵,似乎無須著力,出手卻又重逾千鈞。
其中一人是雲未思,另外一個,許靜仙覺得有些眼熟,過了片刻才想起來,那是聖覺。
號稱萬蓮佛地修為第一人,佛門座下一青蓮的聖覺。
“退後點。”旁邊有人出聲提醒,是長明。
剛才幫她化去攻勢的是長明。念詩點醒她的也是長明。
許靜仙差點喜極而泣。
“前輩!”
長明輕輕噓了一聲,許靜仙立時閉口不言了。
她改以神識傳音與對方交流。
“前輩,方才到底怎麼回事!”
“君子蘭吃了訛獸的肉,肉||體已與訛獸融而為一,那個假雲未思則是他調派出來的倀鬼。”
真正的雲未思,當時正在前方探路。
訛獸,許靜仙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