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間, 究竟有無神佛?
初入佛門,春遲曾經以為有。
那時他日日虔誠念經,往往在佛堂裡一坐就是一天, 刮風下雨, 不動如山。
許多新晉弟子往往無法做到如春遲一般堅定,十丈紅塵, 誘惑太多,稍有不慎就會偏離初心。春遲出身富貴人家,從小到大一帆風順, 未有挫折苦難, 拜入佛門時,資質不算最佳,就連師長都沒有在他身上投注更多的注意力, 但春遲日複一日, 居然堅持下來了。
修禪需要耐得住寂寞, 比起其它門派,佛門的修行更為枯燥乏味,打坐冥想, 背誦佛經, 晨鐘暮鼓,從未間斷,有些人無法忍受枯燥離開了, 有些人則因資質跟不上而漸漸掉隊,唯有春遲不疾不徐,穩穩地一步步往前走。
他慢慢超過同門,甚至超過那些入門比他早的師兄們,萬蓮佛地論資排輩的風氣重, 春遲身上沒有什麼一鳴驚人的故事,日久天長,他的資曆地位自然足以匹配他的修為,春遲終於慢慢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佛首是他的師尊,可以說在萬蓮佛地之內,他再也不需要看任何人的臉色。
春遲的修為在突飛猛進,他本就天資過人,一草一木,飛花落葉,都能成為他禪心的根源,他比任何人都要堅信佛門,可當信仰被摧毀的那一刻來臨時,大廈傾塌,也比任何人都要慘痛。
許多年前一個初夏,行將坐化的師尊歸夜將他喚去,問他對天道領悟幾何,春遲的回答中規中矩,並未令歸夜驚豔,隨後歸夜又問他,佛門中人修行一生何所求,春遲道,成仙成佛,渡化眾生。歸夜搖搖頭,說世間本無神佛,所謂白日飛升,立地成佛,都是徹頭徹尾的謊言。春遲自然不信,古往今來,成仙的修士雖然寥寥無幾,可也不是沒有,正因天道艱難,更可淬煉修士心誌,靈其曆久彌堅。
歸夜也未多作解釋,在那之後,他將佛首之位傳給春遲,囑咐他光大佛門,卻未再向他提過此事,這次交談卻在春遲心中生根發芽,揮之不去,無數次他翻閱典籍,尋找大宗師之後得道的佐證,卻一次次隻能得到些似是而非的神話傳說,那些被世人傳頌的神佛故事,被添加美化,再也看不出原本的真實麵目。
萬蓮佛地上一個離成佛最近的大宗師,是歸夜的師尊,也就春遲的師祖,據說對方當年是在參悟虛天藏佛尊成佛契機時走火入魔的,離天道隻有一線,也止步於此,狂笑三日三夜之後,七竅流血而亡,這是萬蓮佛地不光彩的過往,對外隻說坐化,卻從不提及原因。
春遲甚至不敢再繼續追查下去,他怕自己越查,就越接近自己難以接受的真相,到那時,作為一名修士所畢生追求的終極目標都將蕩然無存,他踏上修煉道路的意義也不複存在。
直到那一天,萬劍仙宗宗主將一個秘密告訴春遲。
江離說,自己的師尊落梅真人,根本不是突破人間極限,羽化登仙而去的,而是在發現大宗師之後根本無從突破,因神魂久離軀體,修為靈力早與人間格格不入,最終魂飛魄散,無所依存。
遠至傳說眾神,近至宗師大拿,所謂突破人間去往極樂境界的說法大為荒謬。
人間之上,既非神佛之界,也非更高一重的修煉境界,而是無邊無際,永恒的死亡。
落梅真人選擇重新將神魂強行降入人間,讓徒弟知道這個秘密。
春遲震驚的同時也感到茫然。
既然飛升之後,等待他們的不是新生,而是徹底消亡,那麼修士汲汲苦修的意義又在何處?
他最終選擇答應江離的條件,與之合作。
春遲抱著最後一絲希望,想看看妖魔肆虐,人間危亡,那些隱匿在不知名處的神佛,還會不會袖手旁觀,他想知道,若世間沒有神佛,被妖魔所占據的天地,又會是怎生模樣。
人占據天地精華靈氣而生,卻依舊被各種**主宰,為了一點蠅頭小利自相殘殺,不死不休,即便修士之間也不例外,殺人奪寶從未少過,說不定絕境之處,反而是人間的新生。
但現在,孫不苦身後出現的金身虛像,既然不是幻象,又作何解釋?
難不成佛門二宗之中,慶雲禪院才是最得佛尊青眼的?
春遲一生苦苦追求的信仰曾經徹底崩塌,如今又重現希望,可他竟未因此感到高興,哪怕身死魂銷,也想得到一個答案。
哪怕身體飛出去,又重重落地,靈力受損,身軀重創,他仍舊死死盯住孫不住。
孫不苦穩穩落地,持杖大步流星朝他走來。
春遲很清楚,自己大勢已去,此地惡靈方才被九方長明掃蕩大半,四非劍畢竟是絕世神器,更何況劍器以己為祭,驅除諸邪,蓮花池中多年經營毀於一旦,已經無法為他提供更多力量。
“世間本無神佛,惟心向神佛,便是神佛。”
孫不苦居高臨下,琉璃金珠杖高高舉起,身後虛天藏金身也跟著慈悲俯瞰,仿佛無聲告訴春遲,孫不苦方才是神佛選中的寵兒,而他春遲,不過是妄稱佛名,侮辱佛門的敗類罷了。
“春遲,你著相了。”
孫不苦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春遲搖搖頭,這個答案並不能令他滿意。
有,或者沒有,他隻想得到這樣的答複。
但他也無法再追問了,春遲發現自己一張口,血就源源不斷從嘴裡冒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