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神不通, 那就成魔。
江離,不,落梅的選擇很簡單, 既然修煉至境也無法突破成仙,不如徹底舍棄這條路子, 轉而與妖魔合作, 畢竟黑暗深淵等同於另一個世界,說不定妖魔的力量到了極致,反而能打開千百年來所有修士所追求的難題。
落梅開始有了一個新想法,他想打開萬神山, 曾經被封印的缺口, 讓妖魔來到人間, 與人類融合,如此一來, 雙方互通有無, 修士也可從妖魔身上學到更多。
“尋常妖魔的壽命遠遠超過普通人,你應該見過玲瓏公主,她的修為與你和九方長明比,也毫不遜色,但她的資質在黑暗深淵中,也並非最頂尖的那一個, 隻不過她最聰明, 最後才成為妖魔之首。”
落梅指的是那個占據了照月玲瓏公主軀殼的妖魔, 此人鳩占鵲巢之後, 曾在洛都與他們交過手, 此後就以玲瓏公主自居, 竟也不用彆的名字了。
玲瓏公主與落梅達成協議, 當**燭天陣徹底打開深淵缺口的那一刻,天下從此改變,人魔共存,深淵的魔氣湧入,與人間融為一體,不分彼此,屆時人人體內都會有魔氣,相應的,人世間也就變了一番模樣,結果未必會比苦苦修煉多年卻還飛升不了差。
但事情在落梅身上出了點意外,無論玲瓏公主為他渡入多少魔氣,無論他自己主動前往黑暗深淵曆練幾次,卻始終無法真正成魔。
“我走遍天下,追尋答案,卻始終未能如願。”
落梅的視線落在雲未思身上,帶了一絲若有似無的狂熱。
“你如今該知道,能夠成魔,是一件多麼珍貴的成就,我卻求之而不得。雲道友能否告訴我,你入魔之後,是什麼樣的感覺?”
“我不想成魔。”雲未思道。
落梅搖頭:“那是你還未體會到其中奧妙,你應該能明顯感覺到,與魔氣融合之後,修為力量有了很大的飛躍,從前你很難逾越的難關,卻因打通其中關節而豁然開朗,就像一個人打掃屋子,平時很容易忽略角落細節,現在卻連橫梁上的微塵都清晰可見。”
雲未思冷冷道:“你沒聽明白我的話。想不想,和有沒有,是兩回事。我的路,我自己選,用不著彆人強加於身。”
說話間,天色的變化逐漸加劇,長夜一側已然將天光吞噬過半,占據明顯優勢,紅焰由天際逐漸蔓延至眼前頭頂,烏雲沉沉之後血色流溢,山林間飛鳥四起,走獸俱驚,動靜不時傳來,甚至伴隨地麵微微的震顫,狂風襲來,卻無法撼動端坐的二人半分。
末世將近,天現異象,此時莫說飛禽走獸,便是上至王公貴族,下至販夫走卒,此刻也必然驚慌失措急於逃命,可他們並不知道,這一場災變,不是躲起來就足夠安全,但紅焰席卷天下,整個世間都被魔氣所覆蓋,躲到哪裡都無濟於事。
人魔殊途,尋常人根本承受不起魔氣的侵蝕,他們既無修士那樣特殊的能力,也沒有妖魔天生與魔氣相融無間的體魄,最終隻能飽受肉||體淩遲之苦,活活被折磨至死。
哪怕是修士,麵對魔氣侵蝕,妖魔禍亂,同樣很難幸免。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落梅口中的山河煥然,是用屍山血海堆疊起來的適者生存,也許芸芸眾生之中,真有些人能像雲未思一樣在九重淵內與魔氣幾番纏鬥卻僥幸未死,很長一段時間內與之形成微妙共存的默契,但這樣的人,少之又少,寥寥無幾。
就連這萬劍仙宗,在滅世之下,大半弟子都要死於非命,絕無逃生之可能。
可始作俑者,執杯飲茶,淡定自若。
在他眼中,不管是世間普通人的性命,還是萬劍仙宗弟子的命,不過是他改變世間法則道路上的一些草木罷了,草木毀則毀矣,不必有任何惋惜。
隻因他們不夠強。
落梅微微歎息。
“世間修士無不追求變強,所有人畢生修煉,也不過是為了窮極天地,堪破玄機,可是他們都辦不到,我堪破了玄機,卻無法超越,唯有你,雲道友,唯有你擁有這份絕無僅有的機緣,餘子碌碌,誰也比不上你,你如今已經超越了你師父的境界,為何卻還困在你師父為你畫下的圓圈裡?畫地為牢,自困自苦,愚者所為也。”
雲未思將視線從遠方紅焰收回,落在眼前的茶杯上。
“說說萬象宮遲碧江,你說過,要解開我所有的疑問。”
落梅道:“她一直以為我是江離。”
遲碧江心甘情願為落梅布局,將天下山川,陰陽堪輿,所有能夠布陣的關鍵點,都毫無保留告訴了落梅,甚至就連新的**燭天陣,也是她親手選定六處地點,虛虛實實,變幻萬千,終究鑄成今日之局。
若無遲碧江,也許落梅還不會那麼快找到滅世的辦法。
“那她為何死了?”雲未思問。
落梅微微一笑:“也許是她終於發現,自己所傾儘全力付出的人,竟然不是她一直以為的那個人,承受不了打擊吧。其實若沒有當年那場飛升的變故,我倒是樂於撮合江離與遲碧江的好事,畢竟他們二人怎麼也算得上珠聯璧合,可惜陰差陽錯,天意弄人,我已不是我,他也不是他了。”
他雖然嘴裡說可惜,語氣卻是雲淡風輕,不縈於懷。
時間,快到了。
落梅說話時,曾點了一支香,如今燃燒過半,眼看即將到底,那點灼亮在漫天風雲變幻下微不足道,卻又如此顯眼。
頭頂黑天就像這炷香蔓延大半,已經占據絕對優勢。
天地晦暗,連草木都蒙上一層化不開的陰霾,飛鳥在尖嘯盤旋之後也絕了蹤跡,先前偶爾還能聽見山林間萬劍仙宗弟子的大呼小叫,還有些人企圖上山來求助,都被落梅的結界阻攔在外頭,如今反倒逐漸安靜下來,唯有黑焰厲風,席卷而來,勢要將這天地扭轉傾覆。
在一炷香徹底燒完之前,雲未思已經來不及問出更多未竟的疑惑了。
他隻有最後一個問題。
“你既無法成魔,黑暗深淵與人間相通,於你有何益處?”
落梅笑而不語。
他忽然雙手結印,二人周身景物為之一變!
仙來山主峰之巔變成倒映星空的鏡湖迷霧,雲霧縈繞周身,浮現點點星光,萬象羅列如棋盤散布,風來雲去,聚散無形。
“九重淵中的第九重淵,虛無彼岸,雲道友想必不陌生。”
何止不陌生,這裡對於雲未思而言再熟悉不過,他曾經有無數個日夜待在這裡,為免舊念牽扯魔心交纏異變,便將許多記憶都存在這些羅列成星宿排布的光團裡,多少修士曾經誤闖進來,又在此處耽於回憶中的愛恨遺憾,無法自拔,隻能永遠流連此處,再也離開不了。
都說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佛門短短八字,道儘悲劇根源,說到底無非執念太深不肯回頭,但即便心裡明白,能做到的也屈指可數,是以回頭者,方能立地成佛。
此時一切真相大白。
當年落梅提議以九重淵作為人間與黑暗深淵的緩衝,阻止妖魔時,就已經想好讓雲未思作為鎮守第九重淵的人選,而雲未思為了查明九方長明在**燭天陣後隕落真相和背負的汙名,也必然會同意這個請求。
可惜他當時並沒有想到,自己進了九重淵,非但沒有查明真相,反倒在與妖魔交手中逐漸染上魔氣,日複一日,終究將記憶遺失,順帶遺忘了九方長明,遺忘他們之間的約定。
落梅手指隨意一點,光團冉冉上升,成為夜空中的群星。
“陣法已成,滅世將臨,誰也無法阻止。”
諸天星辰被他伸手揮袖抹去,迷霧中慢慢浮現新的景象。
“以肉身成魔者,古往今來,寥寥無幾,大多人最後都會神念混亂,爆體而亡,唯獨你不一樣。雲道友,那顆最明亮的星,就像你一樣,未來你將會是天下至尊,與這些注定任人宰割的獵物,不可同日而語。”
那本是人間街市,樓閣亭台,熙熙攘攘的熱鬨,如今已是完全變了模樣。被魔氣侵蝕的人如行屍走肉,半邊腐爛,在街上踉踉蹌蹌,神色木然,也有那些被魔氣入侵之後性情大變,攻擊性更強的,見了活人便追趕著撲上前,將其撕咬成碎塊。
血在磚石縫隙間流淌,原本平整的青石板已經沾上大片大片的暗沉顏色,那是血跡乾涸之後又潑上新血的痕跡,層層疊疊,已經數不清有多少人的血灑在上麵。
曾經最繁華的都城,此時如同萬鬼作祟的幽都一樣,變成人間煉獄。
畫麵借著魔氣的侵蝕不斷推進,雲未思看見熟悉的皇城和八寶琉璃塔,不久前他們剛從那裡離開,經曆變故的洛都也重新恢複平靜,但這份平靜還未維持多久,就被突如其來的災變徹底打破。
落梅在以事實告訴他,他們一路追尋阻止,從五十年前到現在,九方長明也好,旁人也罷,他們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勞的。
在落梅眼裡,隻要能達成自己願望,所有東西都是可以舍棄的細枝末節,包括他腳下這個萬劍仙宗。
“想看你的朋友們嗎?”
落梅道,景象倏地換成孫不苦。
他正揮舞禪杖,在與潑天魔氣纏鬥,身後金身虛像若隱若現,看似威勢逼人,但並不占優勢,因為與他交手的,正是長明他們在洛都交手過的玲瓏公主。
多日不見,玲瓏公主已不是孤身一人,她的周身有源源不斷取之不竭的魔氣,反客為主,實力大增。
相形之下,剛剛在萬蓮佛地經過一場大戰的孫不苦,哪怕有金身佛相的加持,也很難在魔氣衝天的環境下取得勝利,很快便左支右絀,苦苦支撐。
還沒等雲未思看見孫不苦的結局,景象又是一換。
許靜仙守在那間有長明軀體的屋子外麵,手裡抓著孫不苦臨走前留給她的禪杖,一邊與被魔氣吞噬神智已近癲狂的賀惜雲和章節等人交手,一邊破口大罵,有罵周可以不守信用的,也有罵孫不苦不負責任一走了之的,還有罵長明躺在裡麵不起來,任憑她一個弱女子獨挑大梁等等。
她沒有拋下九方長明獨自逃生,也許是因為她覺得事情挽回餘地,一切仍有希望,擔心雲未思回來找她算賬;也許是她對長明仍有信心,希望像從前幾次那樣,在最危急的時候,九方長明或雲未思自然而然就會現身,將事情解決,並告訴她這沒什麼大不了的;又也許,她還惦記著她那條求而不得的鮫綃。
無論如何,她沒有獨自脫身,沒有後退半步。
“或許,你想看看彆的老朋友?”
落梅彈指,迷霧後的許靜仙換成黃泉中的昏黃暗色,戈壁下的地底深處,鎖鏈緩緩拖動,緊緊纏繞在一條蛟龍身上。
蛟龍鱗片脫落,血跡斑斑,一動不動,唯有在受不住疼痛時的顫動,方才會引發鐵鏈響動,證明它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