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少時入萬劍仙宗,長老指著山壁上那柄石劍對我們說,劍道如劍心,山河如明鏡,唯有澄澈明淨,一塵不染,方能得成大道。我奉為圭臬,立德立心,以斬妖除魔,匡扶正道為己任。”
所以遇到有人殘害無辜村民時,姚望年才會選擇留下來查明真相,而不是事不關己一走了之。
若不是他當日非要為這些人討一個公道,又怎麼會被自己的師尊視為眼中釘?
可他死了這麼久,在萬劍仙宗乃至天下所有人眼裡,都是一個背叛師門的棄徒,沉冤從來不曾昭雪,公道也從來就不存在過。
“若果這世間當真天道循環,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為何枉死者的冤屈從來就得不到伸張,而視蒼生如螻蟻之人,卻可以為所欲為?難道……非得像落梅這樣的,才能得證天道?”
姚望年笑了起來,笑得彎下腰,身體微微顫抖。
遠處霞光漸漸黯淡,又是一天即將結束,姚望年的身體卻像即將隨著霞光消隱,逐漸變淺,竟連他周身鬼氣也淺淡許多。
“道,有三千。人、仙、鬼、神、妖、魔,各有歸所。千百年來,莫不如此。”
“所謂正邪,濫殺與否,良善與否,不過是人定下的規則,天道從未如此規定過。”
“我尋遍宗門,追求天道玄機,也曾為你的問題所困擾,輾轉佛道,亦無法尋找答案。”
“但後來,我終於明白,所謂天道,其實就是順心而行。落梅本性如此,不擇手段,是他的道,而我不是落梅,我也有自己的道,當我堅定本心,能夠戰勝他時,我便可令他人信服我的道。天道本無善惡,隻不過是人去為它指定善惡罷了,這麼說,你可明白?”
姚望年沒有言語,但他的身軀也不再顫動。
“你既然已成鬼修,便也有你自己的道。若你不想這世間被落梅的道主宰,你便該讓自己成為道的一部分,方才能改變法則,影響彆人。”九方長明緩緩道,“能救贖你的,不是天道,不是旁人製定的善惡,永遠隻有你自己。”
姚望年喃喃:“我,成為道?”
九方長明頷首:“不錯,萬事萬物,存在即有其意義。古籍上說,鬼修異於常人,不可見光,不可近火,怨念深重不得解脫,唯混沌時靈體方可遊走陽間。但我見過的兩個鬼修,一個是你,另一個叫令狐幽,你們都無懼日光,同樣擁有身軀,這說明你們已經遠遠超越古籍的認知,甚至已經開始自成一派,若能以此走下去,未必無法大成。”
“我不知道……”
九方長明所言,已經超過姚望年的認知,敲碎他固有觀念,重新為他打開一條路,讓他往這條從未見過的路上走,姚望年心緒混亂,一時思索不到答案,索性鬼氣卷著狂風,身形消失在兩人麵前。
“師尊,先回去歇息吧。”
雲未思道,他見九方長明眉間倦意濃重,下意識伸手要去撫平。
“怎的不叫我師弟了?”
對方似笑非笑,成功令他伸到一半的手停在半空。
“師尊是現在才想起要與我算賬麼?”雲未思慢吞吞道。
“若我說是呢?”
“那我,也隻能任君處置了。”雲未思攤手,“我渾身上下,從性命到神魂,早已歸師尊所有。若師尊舍得,隻管下手便是。”
他如今也有些從前雲海的影子,會說些戲謔的話了,不過也僅止於在九方長明麵前。
有旁人在,雲未思依舊是寡言鮮語的。
二人入了屋子,那裡早已一片狼藉,根本沒法住,郡主為夢魔所殺,原本光鮮的容顏如今隻餘一具皺巴巴的皮囊,看上去十分駭人。
人死如燈滅,山陵也罷,黃土也罷,其實無甚區彆。九方長明輕輕揮手,皮囊化為點點瑩光消散,隨清風而走,不留半點痕跡。
房間淩亂是無法居住了,但紅蘿鎮現在什麼都缺,就是不缺空房,二人找來掌櫃,又要了一間乾淨寬敞的上房,準備在此歇息一晚,等明日江離安頓好遲碧江歸來,再一道去崢嶸山莊。
下榻之後,九方長明先去洗漱,雲未思站在窗邊,環顧屋內,雖然不過是客棧中尋常擺設,但他卻忽然生出一種恍如隔世的寧靜。
這份寧靜是他們用生死換來的,得來不易,殊為可貴。
從前年少時,他鮮衣怒馬,醉生夢死,隻愛快意跌宕,恨不能日日驚心動魄不枉此生,如今方才知道,便是這樣須臾片刻的靜好歡愉,也需要用許多的死亡和鮮血才能換來。
幸而,最在意的人,還在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