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神霄仙府的弟子, 付東園自然與大多數師門中人一樣,是用劍。
但他自信普天之下,用劍在他之上的, 已經寥寥無幾。
因為就在千林會之前,他剛剛領悟春蕤劍心最後一層, 達到以心禦劍,人在劍中的境界。如果說在許多修士手裡,兵器僅僅是他們最為趁手的法寶, 那麼想要令法寶有靈,人與法器同心同意的地步,顯然並非輕易能夠做到。
付東園能在如此輕的年紀就做到這一點,非同尋常,隻能說明他天賦高, 師承底蘊也深,否則換個師門,沒有名師指點,沒有宗門資源喂養, 他也斷不可能進展如此之快。
麵對九方長明,付東園沒有麵露輕視, 已經是他作為名門弟子的修養, 因為在九方長明刻意收斂氣息的情況下,他看上去就像介於中階與高階之間, 略有小成, 又在這群英薈萃的千林會裡顯得不大起眼。
比試開始, 另外三場的雙方已經開始交上手了, 九方長明他們這邊卻還毫無動靜。
付東園不疾不徐, 淡若清風, 在等對手出先手。
但對麵的九方長明,卻一動不動。
“孫道友是不是太緊張了?”遠遠盯著動靜的李暮星忍不住道。
她方才表現大好,最後絕地反擊,打了個開門紅,將那點緊張也給打掉了,心態徹底放鬆下來。
反是夏證,頭一場輸給付雲起,唯恐自己後麵繼續遇到強敵,心不在焉,左耳進右耳出。
跟李暮星聊起來的是林問漁,他反正是來陪跑的,自己知道自己本事,輸贏都不會有太大壓力。
“我看像是,畢竟不是誰都那麼倒黴,一上來就能抽到付東園的,連他妹妹都那麼厲害,他本人肯定更不必說了。”林問漁看熱鬨不嫌事大,“要不我們來打個賭,孫道友能在付東園手下走過幾招?”
夏證擰起眉毛:“你怎麼能拿孫道友的勝負來賭?”
林問漁不以為意:“這有什麼?付東園這麼強的對手,他就是輸了也不丟臉,若能多撐一會兒,指不定還能一戰成名呢!”
夏證想到自己剛才輸給付雲起,覺得他這是在影射自己,滿心不痛快,不吱聲了。
李暮星想了想道,“孫道友身上總有些出人意料之處,我覺得他這次說不定能給我們點驚喜。”
驚喜?能有什麼驚喜,無非是多走幾招罷了。林問漁話到嘴邊,終於意識到這番話可能會討人嫌,勉強咽了下去。
許多人都瞧見了九方長明臉上的猶豫和遲疑。
這很正常,換作任何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新人初來乍到第一場就對上神霄仙府大弟子,誰也會緊張遲疑。
“孫無瑕道友是吧,請吧。”付東園也等得有些不耐煩了。
吧字剛落音,對麵的人就動了。
太快了!
付東園咯噔一下,他不是沒有見過一瞬千裡的人,但這不該出現在眼前這個麵生的修士上。
對方是來自哪個門派?金闕道宮是吧,這個門派他聽過,但沒怎麼放在心上,什麼時候一個二三流的宗門也能有如此人才了。
心念電轉之際,他振袖拍出兩道靈氣,身體卻往後飛退。
若是此時對手以為付東園認慫,繼續深入,那就大錯特錯了,因為那兩道靈氣隻是試探的開胃菜,如果九方長明順勢劈開迎上來,那麼他遇到的付東園,也隻會是付東園留給他的幻影罷了。
對方果然迎難而上,劍光由上而下,轟然澎湃,以開天辟地之勢,將兩道靈氣碾為齏粉,並湧向靈氣後麵的付東園。
付東園等的就是這一手,他雙手結青雲印,隨著默念法咒,祥雲紅光浮現身前,將劍氣悉數吞沒,他長身躍起,借著祥雲一飛衝天,而後身形倒豎,長劍倏然出袖,掠向對手!
雷霆萬鈞,萬法歸一!
劍光化為千萬道,劍如雨下,光若萬重,霎時合而為一,霎時又重開萬丈。
旁觀者眼裡,付東園這一招,無懈可擊,勢不可擋,幾乎沒有任何躲避的辦法。
但,付東園卻斬了個空!
或者說,他斬到的是一個分||身。
付東園麵露錯愕,他自忖這一劍下去,變化萬千,虛實相交,對方絕不可能識破,但對手是何時在他眼皮底下幻出分||身再從容逃脫的?
真正的對手,應該是在——
自己身後!
付東園想也不想往後回身殺去,他動作果決,幾無遲疑,果不其然,對手正禦劍從他身後掠來,光芒萬丈倏地收斂為一,兩道劍光糅雜巨大靈力正麵相遇,迸發出驚天動地的氣勢。
地麵震顫,天現異象,烏雲聚攏,紅光驟閃。
不是沒有大拿修士交手時引發天象,但兩個年輕人,其中一人還是藉藉無名之輩,眾人麵露驚異,不約而同坐直身體,原本在看另外三場的目光也紛紛移過來。
眾所矚目之中,白光與紅光兩道靈力炸開巨大氣旋,以兩人為中心往外擴散,若不是比賽場四周有陣法阻擋,此刻隻怕已經殃及旁觀者了。
往年這樣勢均力敵的激烈場麵並不罕見,但很少在第一輪就出現,大部分人總會下意識保存實力,以免在後麵的場次裡後繼乏力,畢竟許多人覺得十場都表現平平,總比其中一場輸得特彆慘好。
“與大師兄交手的那人是誰啊?”
“付道兄這回算是遇到對手了。”
“未必吧,那人看著來勢洶洶,可能也隻是外強中乾,畢竟那些小門小戶來的為了出風頭,可是用儘法子了,你忘了上次千林會,還有個事先吃了千裡丹的來,想要一戰成名,殊不知人外有人,最後爆體而亡,可謂因果循環。”
“千裡丹那件事我聽過,還鬨得挺大的,上回千林會是在握玉山辦的吧,那人的師門說是握玉山與他有私仇,故意在他飯菜裡下了千裡丹,雙方還鬨得不可開交。”
“誰知道呢,現在的年輕人,為了出名,可真是什麼都敢鋌而走險!”
“嘿,說得好像你年紀多大似的,就彆裝了!”
那些年輕修士交頭接耳的同時,幾位宗師也早就注意到付東園和九方長明。
“恭喜歐陽道友,東園的修為較幾年前,又更進一層樓了,神霄仙府後繼有人,想必你也可以放心了。”
“任道友過獎了,你們家海山也是一顆好苗子,上回他與東園的切磋我也看了,前途無量,不亞於東園啊!”神霄仙府歐陽府主撚須而笑,口頭還是要謙虛幾分的。
雖然在許多人看來,付東園跟九方長明打得難舍難分,勝負未分,但修為到了宗師境界的幾人一眼就能看出,付東園更勝一籌,十有**是能贏的。
隻不過贏得如此艱難,對方實力也不容小覷。
“對麵那位小友,聽說是金闕道宮的,叫孫無瑕?”
“正是,聽說也是金闕道宮這一代很出色的弟子,這回隻有他一人前來,想必師門也是寄予厚望了。”
“能與你們家大弟子打到如此地步,自然是出色,可惜已經有了師承,否則我倒是惜才眼熱了,哈哈哈!”
“老任,你瞧瞧,你這老毛病又犯了,家裡有白菜,還老盯著彆人家的白菜!”
“你這話說的!”
神霄仙府與昆侖劍宗關係素來不錯,兩位宗主湊在一起,說話也比旁人來得隨意。
任囿素忽然用胳膊撞了撞歐陽,低聲道:“你看落梅那老家夥,目不轉睛的,難不成也看上孫無瑕了?”
沒等神霄仙府府主說話,任囿素又自言自語:“不過他教徒弟的手段委實不怎麼的,先是出了個姚望年,現在又是江離,到底是徒弟有問題,還是他自己有問題?”
哪怕聲音再低,又如何能瞞得過修士的耳朵?任囿素看似低聲,實則故意說給有心人聽的,歐陽府主苦笑,攔都攔不住,那頭落梅真人果然聽見了,他身後的萬劍仙宗弟子個個怒目而視。
任囿素大大咧咧反看回去。
“怎麼著?我說得也沒錯啊,雖說你們宗門的事情,外人無權過問,不過姚望年說起來,他娘親好歹也是任家遠親,我老任關心兩句,於情於理都沒錯吧!”
落梅真人麵無異色,點點頭道:“任宗主所言甚是,我教徒不嚴,以致出了這等讓萬劍仙宗蒙羞的事情,讓幾位道友見笑了,今日為正宗門清名,我正打算在千林會上說一說此事。”
任囿素一愣:“說什麼?”
落梅真人卻不回答了,他的視線落在遠處付東園與九方長明的戰況上,忽然微微一笑。
“金闕道宮的孫無瑕是嗎?還真是英雄出少年啊,我那兩個逆徒與他年紀相仿,可沒有孫無瑕這般資質和隨機應變的本事。”
任囿素挑眉:“真人這是不看好付東園?”
落梅真人:“要不,咱們來打個賭?”
任囿素:“什麼賭?”
落梅真人:“賭誰能贏。”
任囿素:“可以,我賭付東園,賭注是什麼?”
落梅真人:“不過是個小遊戲罷了,談不上什麼賭注不賭注的。”
他心情似乎還不錯,臉上平和閒適,當神霄仙府歐陽府主望過去時,隻看見對方沒有被陽光照見的側臉,完全被陰影淹沒,看不清表情。
歐陽心下皺眉,他的注意力已經沒有放在弟子的勝負身上了,想了想,歐陽起身往外走。
“歐陽,你去哪兒?”任囿素問他。
“我出去轉轉,免得付東園老覺得我在看他,心裡慌,發揮不好。”他隨口謅了個理由,樂嗬嗬道,腳步不停。
任囿素嘀咕,他平日就覺得歐陽對他家徒弟寵過頭了,要什麼給什麼,現在竟還怕付東園壓力過大發揮不好,再對比落梅當眾收拾徒弟那心狠手辣勁兒,簡直是天壤之彆。
歐陽走出供幾人觀賽的樓台,招來心腹常長老。
“萬劍仙宗這兩日是否有何異動?”
“沒有。”常長老想了想,“不過我昨夜倒是遠遠瞧見,崢嶸山莊劉莊主深夜出門,匆匆一瞥,也不知大半夜的上哪兒去。”
歐陽沉吟不語。
常長老試探道:“您是覺得他們哪裡不對勁?”
歐陽不答反問:“你認為落梅是個什麼樣的人?”
常長老:“老謀深算,城府深沉。”
歐陽:“那麼一個老謀深算之人,會放任江離敗壞萬劍仙宗名聲嗎?”
常長老:“他會大義滅親,就像當年對姚望年那樣。”
歐陽又問:“那為何昨日江離大開殺戒時,他沒有直接殺了,而是將人帶走,隻說會給大家一個交代?”
常長老:“也許他是想逼問出江離背後的主使?”
歐陽:“那為何當我們提出見見江離時,他不同意?就算江離當真被妖魔蠱惑神智,他也大可不必瞞著我們審問,除非——”
常長老語塞。
歐陽沒打算讓他回答,自己就接下去道:“除非,這裡頭有什麼事,牽涉到不可告人的隱情,他必須先處理完,再給外人一個他想要的結果。又或者,他不能當眾殺了江離,因為那會暴露一些對他,對萬劍仙宗不利的事情。”
常長老聳然一驚,他先前隻是模模糊糊覺得不對勁,被自家府主捅破窗戶紙之後,方才有種隱隱印證了陰謀的恐懼。
他很想反駁,但張了張口,又說不出半句話。
萬劍仙宗素來與神霄仙府不親近,不是一日兩日了。
昨日他收到江離在崢嶸山莊大鬨動手的消息時就立刻趕過去,但也晚了一步,落梅早就把人收拾好了,他連江離的人影都沒見著,可謂行動神速,落梅仿佛早收到風聲,就等著江離乾出什麼事一樣,偏生又讓人挑不出半點毛病。
“可惜了江離,這孩子我曾打過幾次交道,善良心軟,仗義熱情,哪裡都好,就是不適合在萬劍仙宗。”常長老唏噓不已。
“更可惜的是,他拜錯了師父。”歐陽淡淡道:“不過話說回來,他那樣的人,本也不該修仙,問道長生者,沿途荊棘遍布,他若隻有仗義熱情,又不足夠強大,遲早淪為他人手裡的馬前卒。”
常長老苦笑:“這麼說,您也覺得他可能是冤枉的?”
歐陽搖頭:“我覺得怎樣,並不重要,他現在已經落入他師父手裡,任人揉圓搓扁,重要的是,落梅究竟想用他來做成什麼事。他方才說,今日要正宗門清名,我有預感,一會兒可能會出事。你多盯著點,讓手下弟子都戒備,有什麼不對,立時到我身邊來。”
常長老心下一緊:“就算出事,應該也跟我們沒有關係吧?”
歐陽:“不知道,我隻是從落梅的話裡,嗅出一絲不妥。這廝雖然平日老奸巨猾,與我話不投機,但我也不希望今日出現不可預料之情形。你先去吧。”
常長老應聲離開,兩人搭檔這麼多年了,歐陽寥寥數語,讓他感覺到危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