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兩人還在繼續閒聊。
“那位賜的名字,誰敢不用!當真是把咱大帥當牛當馬使喚了。”
“大帥平時自然討厭這個名字,從未用過,但這馬真受傷了又還得立馬飛書京城,畢竟是被賜了名的馬,怕那位又亂發脾氣怪罪下來,咱誰擔得起。”
紀箏抿了抿唇,垂下眼。
他們說得都沒錯,隻是他當真沒想到,隨口的幾句自言自語竟給皇叔添了這麼大的麻煩。
“黃叔。”
一個低沉如春日林間夜風沙鳴的聲音,從那兩個士兵的身後傳來。不僅是他倆,連帶著紀箏都猶如在作惡現場被當場抓獲一般,全身一觳觫。
明辭越撫了撫那馬的鬃毛,又喚,“皇叔。”
聽到明辭越口中吐出“皇叔”二字的感覺微妙極了,不知究竟是在喚誰。
語調明明冷淡得不帶一絲起伏,卻猶如吟念著情人間的低語,好似兩人曾經耳鬢廝磨時交.合在一起的昏亂纏綿的呢喃。
紀箏的喉結輕輕滾了滾。
皇叔的身形被濃濃夜色包住,依然精壯而高挑的身形,此刻在他的眼中,似乎莫名多了些蒼頹倦意。
紀箏看著,目光急切地將他從頭巡視到腳,那種得知皇叔“重傷”後的悲痛在此刻才徹徹底底釋放了出來,不用再硬挺著扮演皇帝,不用再強撐著想給皇叔提供依靠。
皇叔此刻就在眼前。
明辭越俯身低頭,查看了馬前蹄的恢複情況,注視那二人淡然道:“你們本就為照顧官馬的隨軍牧監,官馬傷病的養護,軍紀裡的獎懲分明,規定的清清楚楚,何來誰發脾氣的怪罪?”
“西疆天氣並不熱,這馬受傷的一個月內,傷口明顯有過潰爛膿腫又自己痊愈的痕跡,為何沒有及時上藥?”
那二人汗顏,說是專職照顧馬的職位,但那些軍規平日素來是擺設,他們本就是什麼都乾的後勤雜物兵,大帥從沒有閒工夫計較他們……
“自行領罰,軍中沒有職務沒有人是例外。”
聽牆角總歸不光鮮,紀箏剛想轉身繞糧倉另一側離開,明辭越的目光已經先一步轉了過來。
他的心跳一滯。
隔著十丈遠的夜色,灰頭土臉的侍從服作掩飾,從幾千多裡的京城連夜兼程,毫無聲息地奔赴而來,就連紀箏此刻自己照鏡子恐怕都認不出那個嬌生慣養的小聖上,皇叔……能認得出嗎?如果他真的能通過什麼心聲……
世上是否真的有能聽見人心的西漠異術……這是他此趟專程微服而行的另一用意。
紀箏開始害怕,害怕他認出來,害怕沒認出來,更害怕他認出來卻裝作若無其事。
他從未有過比此刻更為認真地凝視皇叔,想要從那張玉雕般始終斂著溫潤的臉龐上捕捉到一絲一毫細微的神情變化。
他突然開始好奇,皇叔每次凝視自己的時候,究竟在想些什麼。
“大人。”明辭越拱手,出聲打斷了他的思緒。
紀箏被這稱呼駭得不知道該怎麼應答。按理說他穿著低階侍從的服飾,是不可能被親王稱大人的,但若說他的身份是代表朝廷而來的監軍,客套一句稱他大人,倒也符合明辭越過分謙和的性格。
他低下頭,慌忙含混地嗯了一聲算作應答,不敢再多出一聲。
可還未等他抬起頭來,明辭越就已經從他身旁經過離開了。擦肩而過之時,紀箏的長袖繞住了他的窄袖盔甲,而皇叔似乎是當真,完全,一點都沒有認出他來,步伐輕健得連半點疑惑猶豫都沒有。
紀箏回過神來,放空地望著遠處夜色。
這種反應能是演出來的麼。
“黃叔”這也察覺到了角落裡他的存在。它是一匹通體渾黑,俊美無比的烈馬,本就跟隨了明辭越多年,此刻顯然對紀箏起了好奇懷疑,歪了歪頭,瘸著腿緩慢過來。
紀箏麵露尷尬,連退幾步,心中暗嘲,老馬的嗅覺都比那什麼所謂的西漠異術還有用。
那兩個勤務兵連忙牽住了繩,“大人是聖上派來督軍的吧,方才那些……”
紀箏很輕道:“嗯,閒聊罷了,沒必要告訴聖上。”他這也算是實話實說。
其中一人即刻連聲道謝,另一人不禁又抬頭多看了紀箏幾眼,有意無意道:“大帥和這馬對您都不一般……”
紀箏避開了目光,笑了笑否認,抓緊離開了此地。
這幾日算是兩軍交戰的間隙空檔,將士們全都精神緊繃了數日,軍中氛圍過於低沉嚴肅,正巧此時朝廷派監軍到達,晚飯款待便弄得格外豐厚,眾人圍聚,都想借此稍作放鬆。
紀箏左邊坐著黃士德,右邊又是方才馬廄裡的那個名叫武英的勤務兵,當真是左右為難動彈不得。
眾人等了許久璟王來開宴,等來的卻是一句軍務繁忙,讓諸位自行享用,於是與紀箏隔一整個篝火盆遙遙相對的位置就空了下來,相認的機會又一次被錯過了。
“大人,您請。”武英上來便撕了整隻半生不熟,還在滴血的羔羊腿遞給了紀箏,看得黃士德都倒吸了一口涼氣。
這晚宴對紀箏來說絕對算不上享受,這副原主的身體是在宮廷裡錦衣玉食慣出來的,生的不吃,老的不吃,刺激的不吃,烈酒更是半杯倒。
正在紀箏猶豫的手還懸在半空時,武英突然又收了回去,歉意一笑,“是在下疏忽了,大人恐怕宮裡呆久了,碰不了這些個沾血的……”
武英話還沒說完,紀箏已經奪過去,想也未想麵無表情地咬下一大口。
演戲要演便得演到底,穿著宦官服在這麼多人麵前被揭穿了身份,那他九五至尊的臉還往哪擱。
於是餘下的半場宴席,紀箏一直在用酒水衝刷嘴裡的鹹腥味兒。
醉意來得不知不覺,也算釋放了壓力,衝淡了前幾日的疲乏。等到他意識過來,宴會已經接近結束,軍營的將士們都嚴遵軍紀,戰備期間滴酒不沾,幾大壺佳釀全用來招待了他們。
黃士德也喝了個爛醉,早就被扶進了單獨的營帳。
紀箏此時一個隨軍侍從的身份,沒有分配單獨的營帳,醉醺醺地找不到大帥營帳在何處。
直到一個聲音從耳畔飄來,“您要洗澡嗎?卑職帶您去。”
洗澡?玉池,熱水,蒸氣,皂角,香薰……
紀箏迷迷糊糊點了頭。
他被扶到了營地最深處的一個帳子旁,門簾內不斷有滾滾熱氣往外冒,旋即他的手裡便被塞入了一個木桶,一個大舀勺,兩塊方巾。
紀箏:?
他低頭看著手裡的東西有些不明所以。
“水裡麵有自己打,多打點不然涼的快,衣服脫外麵架子上就行,不會有人偷拿的。”
武英看他神色猶豫,又道:“裡麵很多人洗的,沒事很暖和。”
裡麵的確有很多人。
紀箏聽得清清楚楚,裡麵不時的傳來的嘩啦水聲伴隨著軍隊行伍之人打打鬨鬨,特有的爽朗笑聲。
他的整個背僵直了,汗毛都豎了起來。
軍隊生活枯乏而嚴格,唯有這種洗澡的時候,是眾人可以毫無顧忌開玩笑,坦誠相見交流感情的地方。
等了一會兒,武英見他還沒動,善解人意地笑了笑:“沒事,那我先進去,你等我進去了再脫衣服。”
說罷,紀箏還來不及阻攔,武英已經動手去除了最外麵的戰甲,開始伸手到脖子下摸索棉襖的扣子。
紀箏徹底驚醒了,醉意全無,他支支吾吾,緊張得目光都無處安放。
他之前臥病在床,沒機會經曆那種學校澡堂一群青春肉.體擠擠挨挨的壯觀場麵,之後又穿成皇帝,自己獨享的玉池比整個學校澡堂都大。
紀箏的目光無處安放,一時有點難以接受,感情好就一起去搓澡……
可按理宮裡身份低下的仆從不可能沒有經曆過澡堂,再扭捏下去可就奇怪了。
武英已經把手往下伸去,開始扒拉自己的褲腰帶,順勢就要往下拽。
紀箏狠下心,閉緊了眼,咬咬牙,手放在了自己那層灰撲撲的侍從服外麵。
“我也一起……”
他話還沒說完,隻聽咚的一聲,眼前那個小個子的勤務兵被一腳踹進了澡堂門簾內,連人帶褲子消失在那片騰騰熱氣裡。
他還沒來得及回頭,便覺得身體一輕,眼前天旋地轉,瞬時頭腳掉個,掉進了一個寬闊的肩膀裡。
“真想看男人脫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