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錦衣商客並坐其中一間包廂,多少有些顯得格格不入。
其中一人嗤笑一聲,“這話說的嫩個誇張了,怎麼偏生他選送的緞料天子家就肯收了呢,不至於不至於。”
另一人斜乜他一眼,“那你以為因何?為什麼這公子一露麵,整個烏州除了我們這些養蠶絲的,就連烘茶葉種瓜果做糕點的都爭著搶著請他吃酒。”
他傾了傾身子,壓低聲音,一臉玄秘斷然:“都說這妙人能挑中的,必能得宮中青眼。”
“妙人?”
“我可是第一家請到他的,費儘了功夫,這妙人自有妙處,你見過便知……”
話到這裡,那正巧那竹簾終於被人撥了響,兩人尋聲抬目望去,誰也沒能說出什麼話。
這來人著實怪得很,一張臉生得世間含罕有,絕非池中凡物,貴氣而不失清逸,深邃眉眼,那該是位列仙班,壁畫中走來人間的上神天靈,還衝他們盈盈勾了下唇。
看得那肚腩富商當即從竹木椅子上挺直了上身。
但這人偏生又穿了一身姹紫嫣紅的衣,上衣深紫馬褂白內衫,下身竹青半袍配藕靴,外帶朱紅得要滴血的腰間佩,一把象牙玉扇在手中搖啊搖啊搖,搖得二位紡絲商眼都直了,啞口無言。除這仙人之外,他們還沒見過誰人敢把這麼多顏色穿在身上,還穿得這麼……妙。
妙人當真妙,妙極了!
這公子一盤腿坐下,第一件事,扯了衣領兩粒扣,“這才至清明烏州也忒熱了些。”
第二件事,一拍折扇,定睛看著瘦個商客,看得他兩臂發毛,才幽幽道:“下次請客彆來這胡同犄角,找家特色點的館子,我掏錢。”
開口即幻滅。
幽僻茶館是他自作聰明,投其所好地為這隱客公子特地選的,這話說得那瘦個當即騰紅了臉,倒是肚腩撫掌大笑,“公子果然人間仙也,有趣!下次桂春園吃酒我賈萬山請定了!隻是這烏州每年才至仲春都悶熱得厲害,今年還算是雨水豐盈了。”
其實不止烏州,整片淮水以南的地區年年悶熱如此。他暗暗拿定了這公子絕對沒來過江南,更不懂蠶絲,分明就是漂亮花瓶一個!
可他的目光卻又忍不住地望那花瓶兒的頸間落,幾枚精巧的盤扣下,那是賽過江南萬重春色的豔景。
他推了茶盞過去,但又被對麵看也不看,默不作聲地送了回來。
賈萬山好色,但明明隻好女色,挑的還是豐乳肥臀,柳眉細眼,今日這富貴公子哥兒真是邪了門了……他看得口乾舌燥,也動手扯了領子。
這時一直立在“鄭公子”旁邊的一小廝開了口,“兄長還是係上扣吧,又忘了自己害風的老毛病了。”
紀箏這才不甘願地抬手係扣,遮了春光,又拿起象牙扇搖啊搖,在扇子後麵斜瞪小醫士一眼。
出來這些時日,什麼都好,就是小醫士盯得比他叔都嚴,勾欄春園一律不準去,酒釀醪糟一律不準沾。
彆問,問就是聖上龍體驕矜尊貴九五金軀……
三人對坐品茗,誰也喝不出滋味,品得三心二意意馬心猿,聊得牛頭不對馬嘴,話不投機,便直切正題談至選絲購緞的問題。
兩商客有意為難,烏州淮水南的,淮水北的,穀雨前的,霜降後的,織出的錦緞有滑有柔有軟有勁,依次擺在紀箏麵前讓他挑。
天子家每年都要淮水南,春分至穀雨間三十天內的,京城下來的貴人可不能不懂養蠶。
紀箏知道商客是何意,著實不懂農桑也沒心思拿喬,隻拿手背去試,近五十匹中閉眼隨心選中十三匹,敲定今年的貨就進這幾種。
瞧著對麵對麵二人沉默沒話說,他知道,自己選對了,起身想走。
瘦個不甘心:“慢著,不才還想請教公子,這天子家選料每年沒個標準,究竟偏好何種錦緞。”
“標準?”紀箏眯起眼睛,從袖中伸出了兩隻蔥段般的指,捏著料邊細細撚,又笑了。
“在下即是標準。”
這話半分沒誇張,往年各地往宮中輸送的綾羅錦緞,金絲蟬衣,皆是他挑挑撿撿,閉眼一指選出來的。內廷和商戶千辛萬苦琢磨出的聖心規律,在他這裡隻不過就是一瞬的喜好厭惡罷了。
他創造規律,他即是標準。
瘦個趁機先一步捉住了紀箏的手,在他反應過來前,裡裡外外將他手上皮繭尋摸了一個遍,半晌,意味深長道:“若天子萬歲康健,大約也是這個年齡了……”
這公子的手肉細軟無暇,他想推測是天子習武或讀書的貴門伴學,卻也隻能拿捏著分寸套話。
紀箏不動聲色地收回手,應付道:“可惜,而今在下已長他三歲有餘了。”
賈萬山隨口笑道:“聽說天子氣堵於心,病弱蒼白,公子潤澤,倒更似璟親王的少年時,鄙人有幸前幾年一睹親王尊容,春衫打馬倚斜橋,名動滿京城,那才真真是千樓萬閣紅袖招。”
紀箏附和笑道:“那如今蟒袍一躍變五爪,聖上君臨天下豈不是更威風凜凜。”
“聖上?”賈萬山皺眉,“聖上不躺在黃金棺裡呢,另外那位何時君臨天下過?仔細讓旁人聽見你喚錯了他稱呼,在座的都得掉腦袋……”
何時君臨天下過?
紀箏額角劇烈跳動,還保持著笑:“不稱他聖上那該稱什麼,總不能天下無主,先帝都駕崩三……”
“哎呀!”賈萬山急吼吼去捂他嘴,“公子慎言慎言!不要命啦!聖上即便龍體微恙,那也是躺在黃金榻裡把持天下,哪裡……”他四下瞧瞧,壓低聲音,“哪裡會駕崩!”
“想這去年舉國之力淮水入長河還是他力排眾議,這幾年政策倒也親民,軟硬兼施,地方被拿捏死了再無異議,就是這身體……”賈萬山放鬆下來,搖了搖頭,“說不上,怪奇怪的。”
那二人一言一語又侃了起來,“想那大前年璟王突然發瘋似地帶兵闖宮,結果狼藉淩亂連滾帶爬地跑出來,聽聞等有侍衛再見到聖上,他就已被氣得腿腳發病再站不起來啦,終日癱在黃金棺裡。”
“什麼棺材,黃金榻那也是黃金啊。”瘦個皺了皺眉,“京城皆說是璟王攜暴民作亂,被處以挖眼酷刑,但我卻聽聞當日京城尋常百姓根本就是閉戶不出,上街之人皆是大燕好心救濟的西漠流民。”
“酷刑,官家敢承認那是酷刑啦?”賈萬山對此嗤之以鼻,“我夫人的舅母家鄰家小妹未過門的夫婿是殿門口當差的,那夜看得清清楚楚的,璟王跌出門口眼上就蒙著白布了,血流成河,兩個眼孔空洞洞的……”
“唉,鐵血心腸……折了翅膀,拔了獠牙,再為己所用,那可是他叔叔!這下可再沒人敢造次了。”賈萬山壓著嗓子怪笑,“這倆叔侄共同治國,一個沒有眼睛,一個沒有腿腳。”
紀箏強忍心頭愕意,牙關都在顫抖,“今夕何年?天元三年?”
“天元為何?今年乃天德七年啊……”賈萬山靠攏那瘦子,兩人不做聲,異樣的眼光上下打量著鄭公子。
連年號都搞不清的京城貴人?不應當不應當。
恰是此時外麵仆傭進來,附耳給賈萬山輕聲幾句。
他突然滿麵紅光,一口乾儘了茶水,“親王巡運河了!明日巡船到烏州,走吧還愣這費勁乾什麼!”賈萬山呼朋結伴,側肩撞過紀箏,興衝衝地搖著身子往外走。
紀箏摸起了茶盅,後知後覺裡麵已經空了,他轉身對著小醫士,“你,你再說一遍,我究竟是如何逃脫的……難道不是璟王發現我上吊暴斃後自寫遺詔,登基為皇,然後企圖將我永遠藏在延福殿中,三日後你偷偷用一具嚴重腐爛發臭的屍體替換了我?”
“是、是啊。”整整編了三年的故事,小醫士突然就結巴了。
“不對,不對。”聖上自說自話地搖了搖頭,跌退幾步,繼而回神飛速往家裡衝。
小醫士望著他的背影,手頓在空中,難張了張口,無力極了。
他永遠記著那一天夜。
明辭越側身為他們讓開了道,在他攙扶聖上想要從殿門離開時,明辭越突然發了瘋反了悔,撕破了翩翩皮囊,殺紅了眼,撲身上來。
小醫士嚇極了,以為明辭越企圖真的謀殺聖上,他拳打腳踢,拚勁了全力去抗拒,去撕搶。
他一個文生哪裡會是三軍主帥的對手。
小醫士跌坐一旁,他驚恐地睜大了眼,看著明辭越衣衫狼狽,滿臉掛彩地拚命壓倒在聖上身上。
他張大了嘴,然而嗓子裡乾透了,擠不出一聲尖叫。
因為他眼睜睜地看著,聖上的異姓叔父將他bo光了衣,印遍了吻,吻得聖上白皙的表膚底下浮現了大片的紅。那紅痕活了似地,一瓣一瓣,詭異地綻放,遊走在聖上周身。
聖上睡得安詳,沒有反抗。他們是世上最後的愛侶,完美契合,瀕死窒息地糾纏在春日殿穹之下。
小醫士呆坐在冷冰冰的角落裡,目眥欲裂,不知道等了多久,等著看到璟王如同牽著拉線人偶一般,為聖上一件一件打理好了衣物,疊好了袖口,再係緊了腰帶,最後簡單交代車馬銀兩。
做完這些,他又恢複了淡然的笑,自己跌撞後退了幾步,垂著眼欣賞,繼而倉皇逃也似地離開殿宇。
“走遠點,遠點,彆讓我知道路線,讓我找不到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