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辭越,眼瞎,年紀大,麵色病白,一身青衫顯得清瘦無比,不時還要咳嗽幾聲,以提醒紀箏他這副模樣確實拽不動牛角。
這牛背它又寬又長,他坐在紀箏身後還跟他保持了一定的距離,一言不發,很是悠閒,不生氣也不著急。
紀箏仿佛一個代駕司機:“你去哪,去明府舊宅可能得往衙門的方向去。”
言下之意,那裡都是民宅,這牛可能擠不過去,說不定還得交罰單。
“沒事。”明辭越淡然道,“去南山腳吧,明府家丁連坐被處死後都埋在那兒了,那裡還有烏州百姓給我父親偷偷修建的小祠堂。”
紀箏沒應聲,隻是牽扯著牛頭往村外山包的地方去了。
這牛走得到底有多慢,紀箏已經無法形容,但他偏生還無法抽它鞭子驅使它,因為這牛一腳深一腳淺地踏過泥溝地,走得賣力且穩當,一看就是田間地頭沒少出力的老夥計
一牛二人,日頭過午,似乎隻有他一個人在擔心焦慮行程,其餘一人一牛都氣定神閒,猶如郊遊。
好不容易駛出了民宅區,駛出了積水最多的地方,便終於走到了水田之間高高的田畝上。
這牛本就是在水田裡埋頭耕地苦乾的牲畜,見了水田職業病一犯,又一栽頭就要馱著背上二人往裡麵拱,嚇得紀箏直拽兩個牛角。
“小公子。”
紀箏以為在叫他,一邊控著牛一邊循聲回頭。
又聽那人叫,“明小公子。”
明小公子?!紀箏駭得一跳,明辭越現在是大燕實際上的掌權人,無侍衛跟著,就這麼在田間地頭被人看穿了身份,怎麼辦?
明辭越隻是扭過頭,風輕雲淡地跟那農戶回應。
這老農戶可沒想過來鞠躬下跪行大禮,他隻是隔了半畝水田,坐在另一頭的田埂上,聲音遙隔了半卷春風,“小公子回來看家人了,啊呦你儂眼睛怎麼了?”
明辭越用方言回他了一句,老農了然點了點頭,沒再追問,也用方言應答,明辭越下意識地側目向紀箏,又調成了半方言半官話。
其實紀箏並不在乎聽不聽得懂,他隻是專注地聽著。
這烏州方言像極了吳儂軟語,拖著長長的尾巴,打著彎,軟軟的,隔著半畝水田喊過去,沾著水鄉的潮潤。
紀箏從沒聽過明辭越用這樣的腔調,有些反差卻又怪好玩的,好像說方言時明辭越的話格外多,格外綿長。
他仿佛真的能看見,一個十一二歲大的小公子,每日放學去山後,打馬揚鞭迎著風,飄著袖擺從這裡過。
紀箏終於反應過來,這農戶老伯根本不會知道,也不在乎明小公子如今在大燕官位幾何,今天同明辭越幼時在這條路上來來往往的無數天一樣,沒有差彆。他隻知道那小公子家受了苦,也知道他能平安回鄉就已很好。
“啊呦,這小公子和你好像啊,真清秀,是你小蠻吧。”
紀箏突然被點到,趕忙回神,在牛背上向老伯微微欠了欠身。
“嗯……”明辭越拖著長腔,那軟語太柔,比床.笫之間搖曳的枝椏還柔,聽得人耳後根子起了火,“是我蠻蠻。”
紀箏下意識地繃緊脊背,皺眉道:“蠻蠻是什麼意思,你彆亂胡說八道,他知道你身份,傳出去怎麼辦?”
明辭越淡淡道:“沒什麼,家裡比自己小的晚輩都可以叫蠻蠻。”
紀箏:……??
不大對吧。
寒暄過後那農戶還要乾活,衝他們擺手喊了聲慢走,兩人在牛背上一拱手便繼續前行。
一刻鐘過去了……
農戶抬頭,牛還在他的田埂旁,於是他又擺了擺手,兩人一拱手。
兩刻鐘過去了……
一抬頭,二人還在,農戶便又熱情地招了招手,兩人也招手回應。
一個時辰過去了,二人依舊在視線內,他又再再次……
……
紀箏在牛背上麵無表情:“……什麼時候能走出這片田。”
“快了,你抬頭看看,是不是南山就在眼前了?”
“嗯……”是倒也是,隻是南山一直在眼前,他們卻一直走不到。
他們走過一片柳樹蔭下,柳枝蔓條垂下,紀箏老遠就看見了,待靠近了便提前俯下了身子趴在牛背上。
可是他沒跟明辭越說。
果不其然,皇叔沒有避開,那些漂浮著白絨絮子的枝條接連垂搭在他的臉上。
紀箏捉弄成功,起了孩子脾氣,想笑。
但發現明辭越的第一反應竟是向前撐手俯身想要護住他時,紀箏又笑不出來了,莫名地煩躁起來。
明辭越護了個空也不惱,揪了頭頂枝葉放在唇邊吹小調。
紀箏趴在牛背上,小調的聲音飄到耳畔比風聲大不了多少,悠長的,和當地人說話的腔調一樣,不小心吹漏氣的地方啞啞的,又搔得他耳廓裡麵癢癢的。
他整個人散漫了下來,翻了個身,望著仰天的綠色,揪著垂在麵前的柳枝玩。
他笑弄他:“小公子……明小公子,這首曲子叫什麼?”
“蠻蠻。”
“什麼?”
他掌心裡虛握的垂柳突然變成了烏色千絲,原是明辭越整個人突然俯身了下來,嚇得紀箏一個轉身,坐正了,不鬨了。
“我是說,這首調子叫蠻蠻。”
“噢……”紀箏心虛地摸摸鼻尖,“你們當地很喜歡給自己的侄子寫曲子嗎?”
“或許吧。”
紀箏突然轉了話題:“那等你侄死了,你也會把他葬在南山下,清明的時候騎牛去看看他嗎?”
他自己說著說著都為之一愣,突然想到一個嚴肅的問題,“我們都沒有其他親屬,沒有後代,那死了之後……”
“祭拜是安撫生者的,於死者無益。”明辭越頭也沒抬,在吹葉兒的空隙答話,“不過,聖上會入皇陵,萬人長拜,臣入南山,也得安寧。”
就這會兒功夫,稱呼又換了回來,又叫他聖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