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一支義軍揭竿而起的消息傳來時,顧淮之正陪在顧玄身邊,第一時間聽到了這個大新聞。
顧玄和顧琉臉色沉沉,書房中一時陷入沉默,顧淮之左瞅瞅右看看,也不敢出聲。
半晌,顧玄才歎了口氣:“亂世,終於還是來了。”
顧琉也長歎了口氣,沉默不語。
顧淮之捧著臉,發出了靈魂拷問:“咱們不是早就猜出天下會有一場大亂嗎?這些年也一直在為此做準備,不然咱們乾嘛大老遠跑雲州來呢?”
自從回虞川後,家裡做了那麼多事,大部分不都是在防著這天嗎?不然的話,顧淮之吃飽了撐的跑去練兵啊?
顧琉瞪他一眼,“話雖如此,真亂起來了,誰心裡能好受?世道一亂,人都沒個人樣,你覺得誰能高興得起來?”
這話沒毛病,顧淮之想到兩次出遠門見到過的情景,心情也十分沉重,摸了摸鼻子,小聲說道:“既然都已經亂起來了,煩心這些也沒用,趁早讓天下安定下來才是最好的解決辦法。”
顧玄和顧琉對視一眼,齊刷刷歎了口氣,鄭重囑咐顧淮之:“這些天我們應該會特彆忙,你也大了,府裡的事兒,你多上點心。”
“你們放心,我心裡有數。”顧淮之的表情同樣嚴肅,鄭重地顧琉二人做出保證。
顧玄點點頭,又溫聲寬慰顧淮之:“也不要想太多,家裡四個長輩都在。即便我和你爹都出門了,你阿婆和你娘也在,不要有太大的壓力。之所以叮囑你這番話,主要是怕府裡的部曲聽了傳言後心思浮動,這幫人也算是你一手訓練出來的,我們要是不在府裡,你阿婆和你娘畢竟是女眷,拿不住這幫人,你多費心穩住他們便是。”
顧淮之當然明白,再次鄭重點頭。
顧琉則在一旁說道:“其實也不必這般如臨大敵,現在雲州還算安全,百姓日子過得安穩,沒誰會在意這事兒。再加上州府的十萬大軍鎮守,相比起其他州,雲州已經算是比較安全的地方了。”
“那寧州呢?”顧淮之突然提高了嗓音喊了一句,“寧州那邊,吳使君對州府的掌控程度可不如趙使君,再加上,虞川郡那林郡守不是還跟我們有舊怨嗎?是不是該趕緊提醒二叔嚴加防範?不然,趁現在還沒徹底亂起來,讓二叔他們一家全都過來!”
顧琉的薄唇幾乎抿成一條線,同樣十分擔憂還在虞川的顧毓,聽了顧淮之這話,顧琉雖然知道這提議不妥,還是向顧玄投去了期待的目光。
顧玄臉上浮現出明顯的掙紮痛苦之色,沉默良久,才緩緩搖頭:“不行,虞川是我們顧氏的根,那莊子是曆代先祖一點一點建起來的,祖宗牌位都在,不能輕易放棄。再說,莊子上還有八千部曲,被你們訓練好幾年,一般官兵都不是他們的對手,更彆提流民,那就是幫烏合之眾。”
顧淮之還要再勸,顧玄已經擺了擺手,示意他不要再提,而後沉沉歎了口氣,低聲道:“再看看吧,要是形勢有變,再
把他叫過來。隻是,那麼多的族人,也不好安置啊。唉~”
這倒是個大難題,顧淮之一時間也沒了主意。這就是族長的難處了,平時在族裡話語權大,這時候就該為族裡出大力。否則的話,顧玄為什麼不把顧毓一家叫過來?這時候過來,不管日後情況如何,至少一家人在一塊兒,心裡踏實。
顧琉也隻能溫言安慰顧玄:“寧州也有十萬守軍,吳使君做事哪怕不如趙使君雷厲風行,底下人也各有小心思。但真正碰上亂軍的話,不管平時有多大仇,這時候都會放下芥蒂共渡難關的。再說了,世家有兵有糧有權有勢,即便發生亂民起義造反之事,世家也是官府最先要保護和拉攏的對象。”
道理顧淮之都懂,但他還是擔心,皺著眉歎氣:“萬一真到了最壞的那一步,二叔他們要過來可不容易。”
“那也未必。”顧琉拍了拍顧淮之的肩,溫聲開解他,“千百年,士族地位崇高,官員百姓甚至皇族心中都對士族極為向往。律法甚至規定,庶民若是擅殺士族,罪加一等。我們顧氏在民間的口碑也不差,祖祖輩輩沒少乾修橋鋪路的好事兒,還得了個仁義的好名聲。到時候,馬車上掛上顧氏的族徽,估計也能震懾一部分人。百年前先祖逃難之時,路上還收了不少自願跟隨的平民。”
這事聽起來還挺玄乎。顧淮之算是鬨明白了,合著這是上到天子下至庶民都往士族身上打了好幾百個濾鏡,就跟後世追星的粉絲似的,濾鏡一開,不管發生什麼,她家哥哥永遠是最棒的。
這麼一代入,顧淮之莫名多了點安全感,至少沒像之前那樣擔心顧毓一家了。
那邊顧琉還在說呢,“我之前已經寫信回去告誡二弟要勤加練兵加強防護,二弟昨天回信,說是莊裡現在已經晝夜都安排人巡守,還讓匠人們造了一批□□,還把牆都重新夯實了一回。我估摸著,按照莊子裡的部曲人數,沒個兩三萬人,攻不下我們莊子。”
顧玄欣慰地點頭,臉色恢複了平靜,又笑著看向顧淮之,說了聲玩笑話緩解氣氛:“也多虧淮兒當年一力主張練兵,現在倒是讓我們更加多出幾分底氣了。”
顧淮之也毫不客氣地收下了這頓誇獎,畢竟這也確實是他的功勞不是。加上顧淮之也有意活躍一下氣氛,便順勢笑道:“那可不,這還得感謝阿公當年沒把我那牙刷牙膏的利潤給吞了。要不然的話,我沒了銀子,才不乾這虧本買賣!”
顧玄和顧琉頓時哈哈大笑,氣氛立即輕鬆了不少。
他們三人聊得開心,顧玦卻不大痛
快,黑著臉揪住從書房出來的顧淮之,又抬頭惡狠狠瞪著顧玄和顧琉:“我說你們怎麼回事,談話都不叫我!不叫我就算了,這小子才多大,憑什麼他能參與決斷我卻不行啊!”
見顧玦這般行事,顧玄下意識地皺了皺眉,正要發作,又想到上回顧琉指責他們夫妻對顧玦不負責任的話。顧玄遲疑了一瞬,把到了嘴邊的訓斥咽了下去,不自在地解釋道:“你平時不是不耐煩聽這些家長裡短的事嗎?我還以為你不樂意聽,這才沒叫你。你要
真想參與進來,下回我讓人去叫你便是。用不著這麼氣衝衝的,好好說話,看把淮兒給嚇的。”
顧淮之被顧玦拎住了命運的後頸,忍不住翻了個白眼,隨口吐槽道:“小叔,你這是把我當成小嬸嬸養的那隻貓了呢?瞧這手法,跟小嬸嬸拎她那貓的姿勢一模一樣。”
顧玦在親哥和親爹的嚴厲注視下,悻悻地放開了顧淮之,不自在地拍了拍手,小聲說道:“我這不是擔心二哥嗎?一家人分隔兩地,世道又亂了,誰能放心?”
顧玄很是欣慰,覺得小兒子雖然鬨騰了點,品性還是不錯的,十分看重手足之情。
見兩位長輩沒開口答話,顧淮之貼心地向顧玦複述了一遍他們剛才討論的結果。
顧玦仔細想了想,覺得沒毛病,也沒繼續揪著不放,反而期期艾艾地看著顧玄,彆扭地問他:“那我能乾點什麼?”
見顧玄臉上明顯露出驚訝的表情,顧玦又有點不爽:“你們接下來肯定要忙著幫趙使君謀劃天下,乾脆也給我找個差事吧。放心,我能分得清輕重,這個時候,絕對不會拖你們後腿。”
顧玄滿臉欣慰地看著顧玦,半晌,顧玄抬手拍了拍顧玦的肩,感慨道:“真是長大了!”
顧玦有點不大適應,彆扭地撇開眼神,心下高興卻沒表現出來,隻是催促顧玄:“您看我適合乾什麼,儘管吩咐就是,我絕對聽從您的安排!”
顧淮之聽著都忍不住感動了,他這個一向行事隨心所欲動不動就鬨脾氣的小叔,終於開始醒悟過來,想要背負起屬於自己的責任了。--
這是何等可歌可泣的事情!
顧淮之作為小輩都這麼感慨萬千,顧玄和一手帶大顧玦的顧琉更加不必多說,兩人心下簡直就跟大熱天吃了碗冰盞似的舒坦。尤其是顧玄,之前一直為顧玦的離經叛道不著調頭疼,這會兒見顧玦終於懂事了,顧玄激動地眼眶都紅了,良久才點頭笑道:“你有這份心,我還真是沒想到。你的性子,不大適合做幕僚替人出謀劃策,所以也不必進刺史府擔個虛職。你在文人名士間頗有些名聲,日後前來雲州的文人肯定越來越多,文人一貫傲氣,你先做好準備,再找幾個人同你一起,真到那時候,文人要敢瞎鬨騰,你們直接出手把他們治住!”
顧玦一琢磨,這就不是讓他聯合幾個小夥伴給新來的刺兒頭立立規矩嗎?這可是他的拿手好戲啊,比出身,虞川顧氏四個字足以讓顧玦站在頂端;比文采,巧了,顧氏子最擅長的就是文;比口舌之戰,那就
更是顧玦的一大殺器,這些年和人打嘴炮,顧玦哪次輸過?
顧淮之都忍不住讚歎他祖父用人用得絕妙,彆說,這活還真就該顧玦來乾。
自古文人臭毛病多,很多腐儒瞎講究還看不起人,才學越高的脾氣越大,太平時期倒是可以捧著他們刷一波好名聲,但是亂世之時,大夥兒爭霸天下還來不及呢,誰樂意聽他們整天為了芝麻大點的破事兒吵來吵去?
就該以毒攻毒,讓顧玦這種杠精中狠角色去對付他們
。
再說了,拿筆杆子的人煽動人心的本事可不差,要是不管他們,他們哪兒不滿意了,寫點文章對著百姓們一通逼逼,指不定還真能洗腦一部分人。
宣傳工作同樣重要啊。--
既不能讓他們太嘚瑟,也不能太過得罪他們。不然的話,看看陳世美那倒黴蛋,被他同鄉黑成啥樣了?
顧玦領了新任務,高高興興點點頭,轉身就準備出門找小夥伴一起商量商量這事兒,打算立馬弄個章程出來。
顧淮之忍不住偷笑,默默給他祖父點了個讚。
雲州境內基本沒受什麼影響,顧淮之跟趙猛和馮適幾人混熟後,從他們嘴裡套了不少話。這才知道,自從趙冀任雲州刺史以來,一直鼓勵百姓開墾荒地,並有意增加人口。雲州並不是富庶的地方,士族豪強勢力不大,相比起寧州平州那些有頂級士族閥門在的地方,雲州比較接地氣,所以趙冀才能順利地將整個州都握在自己手裡。
沒有較為強硬的勢力從中乾擾,趙冀這個刺史的命令還是十分有分量的,這些年來,雲州百姓的生活水平在趙冀的執掌下一直在不斷上升,良性循環之下,趙冀這個刺史在雲州的威望也就越來越高。
雲州本地的一流世家,在顧家搬過來之前,一個都沒有。那些個二三流的世家,真拚起後台來,可能還不如趙冀硬。
私底下一過招,在被趙冀乾掉一兩家後,這些人終於發現趙冀是塊硬骨頭後,特識相地安靜如雞裝鵪鶉,所以顧淮之來了雲州後,看到的就是一片和諧。
陸平章還特自豪地向顧淮之介紹他爹的光榮事跡:“阿淮你來得晚不知道,當年趙使君剛到雲州時,我爹還是刺史府的一個無名小吏,是使君一路提拔我爹任了長史。當年雲州的著姓大族申氏一族對此很是不滿,認為使君這是在羞辱他們,讓他們士族屈居在寒門子弟之下,還說我爹媚上欺下,汲汲營營似奸鼠。結果你猜怎麼著?”
顧淮之心說這還能怎麼著,你爹現在好好的,肯定是對方涼了唄。想歸想,顧淮之還是特捧場的問了下去:“怎麼著?”
陸平章神采飛揚,手口並用繼續向顧淮之講述當年的情況,“申氏想儘辦法要把我爹擠兌走,為此還串通刺史府的一些官吏做偽證,栽贓陷害汙蔑我爹盜取公文財物圖謀不軌,不想這卻是我爹的將計就計之計。他們啊,不但沒能把我爹給擠兌走,反倒被使君一鍋給端了!”
顧淮之聽得津津有味,卻有覺得有哪裡不對,這申氏也
能算是二流世家,哪能這麼輕易就被趙冀一鍋端?世家人數之多,顧淮之心裡可是有數的,再加上顧淮之這幾年已經把譜係背得差不多了,一琢磨這申氏的譜係,好家夥,那也有小幾千號人呢。這麼多人,彆說趙冀是個刺史,他就是個皇帝,也沒法全端了。
這麼想著,顧淮之忍不住問:“申氏全族幾千口,全端的話……”
未儘之意,陸平章瞬間明白,連忙解釋,“你誤會了,使君那次就隻是誅了首惡,但申氏的爪牙
都被流放了,其他人也不敢趟這趟渾水,再加上使君和我爹他們又在其中加了把火,申氏本就在走下坡路,根本在雲州待不下去了,索性舉族搬遷,去了平州。”
“平州?”顧淮之不由挑眉,“那可是祁東王的地盤啊。”
陸平章點點頭:“正是,據說他們去平州後,受到祁東王的禮遇,如今過得很不錯。”
“全族都搬過去,這可是大手筆啊。”
顧淮之直覺這裡頭有蹊蹺,還想從陸平章嘴裡套點話時,一旁的馮適立即笑道:“申氏族人留在雲州的也不多,加上奴仆部曲也就一千多個,倒也算不上什麼。如今看來他們搬去平州還真是搬對了,至少比在我們雲州強。”--
顧淮之不由挑眉:“確實不錯。”
馮適聽顧淮之這語氣頗有點意味深長,忍不住問道:“阿淮是覺得哪裡不妥嗎?”
“沒有。”顧淮之笑著搖頭,狀似不經意地說道,“就是好像聽家父提過一句,好像還有申氏族人去了幽州梁使君那兒。”
“這也不奇怪。”馮適微微一笑,“世家人口眾多,遍及興朝各地。便是阿淮你們顧家,族人不也各州都有嗎?天下十二州,哪州沒有虞川顧氏之人?其他士族也一樣,並不是什麼稀罕事。”
顧淮之含笑點頭,“阿適所言極是。”
馮適一時間猜不透顧淮之到底是什麼意思,隻能向他投來略顯疑惑的目光。
陸平章和趙猛兩人也頻頻點頭,趙猛還嚷嚷呢,“是啊,管他們去哪兒,去禍害其他人彆回來最好!”
顧淮之低笑,見馮適還在打量自己,微微湊近了點,貼著他的耳朵低聲道:“我剛好聽人說過,使君同申氏某幾個人私底下關係還不錯。”
馮適蒼白的臉上泛起了愉悅的笑意,微微咳了幾聲,對著顧淮之笑道:“阿淮果然洞若觀火,虞川顧氏,果真名不虛傳。”
趙猛都傻眼了,眼神在顧淮之和馮適兩人之間來回飄動,忍不住撓著後腦勺問:“你們這是在打什麼啞謎呢?”
陸平章也露出了沉思之色,皺眉問馮適,“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顧淮之趕緊打圓場,擺手笑道:“沒什麼,我剛剛就是對阿適說,收拾申氏一族,指不定馮先生也有份。畢竟馮先生聲名在外,我也就是隨口一猜。”
陸平章了然,“你這是怕傷了我的顏麵吧?這有什麼好避諱的,當初我爹將計就計反將申氏族人一軍,隻不過證據尚且不足,
確實是馮先生出手將他們都給收拾了的。”
提到馮克己,原本還精神奕奕的趙猛立即蔫了下去,瘋狂搖頭拒絕討論這個人,語氣還有點崩潰,“咱們能不提馮先生嗎?你們是不知道,這位先生來了之後,成天壓著我們兄弟念書,不念就板子伺候,我這手掌都要被他打出一層繭子來了!”
馮適立即給趙猛背上來了一巴掌,瞪著他道:“說的什麼話呢?這要是讓我爹聽見了,非得再給你一頓板子不可。”</顧淮之眉頭一挑,意味深長地看了馮適一眼,順勢點頭表示同意,“沒錯,馮先生何等大才,天下皆知。他肯教你,你就偷著樂吧!名士們都有自己的氣性,不輕易屈於權貴。毫不誇張地說,哪怕是我,顧氏嫡係子孫想拜馮先生為師,恐怕先生還不願意收我呢!”
陸平章也連連點頭,一臉羨慕地看著趙猛,眼裡都要冒出光來,“就是,這麼好的機會你居然不好好珍惜,竟還出口抱怨,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