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熙帝的臉色都黑得嚇人, 雖然忍下了滔天的怒火,隻說讓人徹查此事,勉強將這事糊弄了過去。然而大家心裡都清楚,此事不可能這麼善了。為此, 元熙帝背地裡將立了大功的福王罵了個狗血淋頭,委屈的福王左看看,父皇臉色漆黑, 右看看, 皇兄一臉恨鐵不成鋼,隻能跑來找顧淮之訴苦,“我就是個粗人,除了打仗啥也不會。父皇給寒門子弟一個晉升的機會, 可不是讓他們仗勢欺人迫害無辜百姓的。我管這事兒還管錯了?”“殿下一片愛民之心, 當然沒錯。”顧淮之頭疼, 這原本就是世家和皇帝在暗中掐架,您可是皇帝的親兒子,跑來找我這個世家子訴苦, 是不是有哪裡不對?福王要是能想到這一點, 那他就不是個憨憨了,不僅沒看出顧淮之的為難之處,還眼巴巴地盯著顧淮之求安慰。顧淮之被福王可憐巴巴的眼神盯得有點心軟, 略微思索片刻,衝著福王招招手,小聲告訴他, “陛下不是氣你捅破了此事,而是氣這些士子不爭氣,辜負了陛下的一片苦心。”“阿淮弟弟,你也開始騙我了。”福王垂頭喪氣,就跟一隻找不著小魚乾的貓咪似的,低聲嘟囔,“要真是這樣,父皇乾嘛罵我?”這時候怎麼又變聰明了?顧淮之無奈,看著福王一如既往的清澈眼神,最終還是歎了口氣,輕聲道:“你若是私底下告知陛下此事,陛下便能暗中將這事處理好。你倒好,偏偏在大軍凱旋當日當著滿朝文武的麵提及此事,既掃了陛下的興,又讓陛下折了臉麵,科舉一事更是會再生波折,你說,陛下能不生氣嗎?”福王的眼中滿是茫然,明顯沒聽懂顧淮之的言外之意,撓著頭說:“科舉取士不是已經定下來了嗎?考都考了,還能有什麼波折?”“既然科舉取士選出來的大多都是魚肉百姓的官員,你覺得還有必要再開科舉嗎?”世家真正的反擊還沒開始呢,等到過幾天徹查的結果一出來,朝堂上就更熱鬨了。福王愣了許久,半晌,狠狠抹了一把臉,咬牙道:“誰知道這裡麵還有這麼多彎彎繞繞?算了,日後除了打仗,我再也不多管閒事了!”顧淮之唯有苦笑。福王則眼神複雜地看著顧淮之,語氣艱澀地問道:“你也不讚成開科舉嗎?我雖然不懂這些,可是去年開考時,看著那幫滿懷希望前來趕考的寒門子弟,我心裡是覺著開科舉挺好的,給了他們一生的希望。”“殿下不必煩惱這事,總歸會有一個定斷。”“這些事我想管也管不了,沒那個腦子。我隻希望,我們這些年的交情,不要因為日後種種而生分了。”顧淮之肅容,鄭重地向福王保證,“不會的。”因著土地兼並的事,元熙帝每天都沉著臉,渾身散發的低氣壓簡直讓人窒息,顧淮之等人每天當值時也提著一口氣,就怕點燃了元熙帝的怒火。然而該來的還得來,各地消息陸陸續續傳入京城,都說福王所言屬實,並附上他們查出來的證據。元熙帝當即掀翻了禦書房的桌子,馮克己上了年紀,氣急之下更是暈了過去。世家安排的禦史更是立即上折子彈劾寒門士子品行低劣,不堪為官。請陛下嚴懲不貸,並廢除科舉,恢複原本的九品中正製。這當然是不可能的,元熙帝冷著臉拒絕了這個請求,然而世家也不是吃素的,反問元熙帝:“陛下如此一意孤行,是因為認定我等士族不堪為官,要將朝政交給品行不端的寒門嗎?”這話就誅心了,元熙帝的臉色變了變,咬牙切齒地回道:“愛卿多慮了,朕並無此意。隻不過寒門學子求學艱難,朕也隻是想讓他們過得更順遂一點罷了。雖然有些孽畜辜負了朕的一番苦心,但這一屆寒門士子中也不乏品行高潔一心為民之人,爾等若是因此斷了所有寒門子弟的青雲路,怕是因噎廢食,不大合適。”什麼叫因噎廢食?對方差點氣暈,忍不住一甩袖子,羞惱道:“陛下此言差矣,千百年來,士族為了帝王和天下百姓殫精竭慮,如今陛下草率決定科舉取士,寒門士子劣跡斑斑,臣等痛心疾首,陛下竟還要以無須因噎廢食為他們開脫嗎?”娘的,怎麼什麼事情都能讓你們發散思維亂說一通啊?元熙帝心累,和文官打交道就是這點不好,一著不慎說岔了一個詞語都得他們接二連三揪出來鞭屍,再讓他們說下去,元熙帝都覺得自己要成為一代昏君了。眼瞅著麵前這一堆不達目的誓不罷休齊心協力一定要廢除科舉製度的官員們,元熙帝也不耐煩了,本來就因為豬隊友拖後腿心情不爽,再被人一逼再逼,佛都有火。元熙帝怒極反笑,也沒那個心思繼續跟他們扯皮,對著他們露出了核善的眼神,溫聲反問他們,“既然一切都因私下兼並土地而起,不如徹查土地兼並之事?”真以為朕沒脾氣了是吧?你們一個個又有多乾淨,家裡的隱戶隱田,這一屆搞事的寒門士子兼並的土地加起來都沒你們一個零頭多,再嘰嘰歪歪,全部清查到底!皇帝和臣子之間的關係很複雜,有時是手拉手一起走的好君臣,有時候又成了互相拉鋸的對立方。這次,君臣之間的拉鋸戰,在元熙帝說出那句徹查隱戶後徹底落幕,明麵上是元熙帝占優勢,實際上還是世家占優,元熙帝哪怕受了一肚子氣,也得憋著,甭提多難受了。比元熙帝更難受的是馮克己,這位大佬一直奔走在削弱士族力量提拔寒門的第一線,當初他弄出科舉製度時何等意氣風發,現在被打臉就有多痛苦。更何況馮克己還是個心高氣傲的主,當初連顧玄都不大放在眼裡,總想著搞事情要壓顧玄一頭,要不是顧玄打臉打得又穩又狠,馮克己自己就能上天。結果馮克己沒在他視為大敵的士族手裡翻船,卻被豬隊友當胸一箭差點去見閻王,這口氣,要是馮克己能忍下來,那他就不叫馮克己了。憤怒之下的馮克己直接上奏陛下將所有涉及此事的士子及家人全部處死,盛怒之下的元熙帝同樣也是這麼想的,舅甥二人一拍即合,眼瞅著就要說定開朝會大開殺戒了,這天正當值老實裝壁畫的顧淮之看不下去了,肅容出列,繃著臉道:“陛下,臣以為此事不妥。”元熙帝瞬間沉了臉,瞪著顧淮之,咬牙道:“有何不妥?殘害百姓,引發民怨,他們死一萬次都不夠!”“正是!”馮克己也是一臉晦氣,“你可知天底下多少寒門學子想將這幫東西挫骨揚灰!得了些許地位就輕了骨頭,險些斷了所有寒門學子的青雲路,他們不死,不足以平民憤!”“縱容親朋好友仗勢作亂的自然該死,但那些被家人拖累,毫不知情的士子,若因此丟了性命,怕是有失公允。”“哼!你倒是爛好心!”馮克己冷哼一聲,嗤笑道,“你們不是罵寒門士子罵得歡嘛,現如今又跳出來為他們求什麼情?”對於馮克己的冷嘲熱諷,顧淮之並未放在心上,反而認真地看著元熙帝,嚴肅道:“他們確實有錯,但他們犯的錯有大有小,若一概而論,陛下以為公正嗎?”“你要為罪人求情?”“臣是為律法公正而開口。偷竊者判了殺人犯的刑罰,這是侮辱了律法的公正。長此以往,上位者便能以個人喜怒來斷案,陛下忍心辛苦打下來的江山最後變成這般嗎?”元熙帝和馮克己啞口無言,半晌,元熙帝終於恢複了冷靜,問顧淮之,“依你之見,又該如何?朕不可能不殺人,這事要是處理不好,朕沒辦法給天下人一個交代。淮之啊,仁善是好事,太過仁慈,便是優柔寡斷了。”顧淮之神情不變,他又不是聖父,對於該死的人,從來不會有同情心,“依臣之見,隻誅首惡,不知情的士子,罰他全族三代不能科舉。”馮克己瞅了顧淮之一眼,隻覺得牙疼,這小子哪裡心慈手軟了,分明心比誰都黑!明麵上是保住了這些人的性命,實際上,全族三代不能參加科舉……嗬嗬,那還不如死了,好歹能保子孫後代的前程無憂。元熙帝也覺得顧淮之這招軟刀子殺人不見血,卻比直接砍了他們的腦袋還要令人畏懼。讀書人這輩子就圖個光宗耀祖振興門楣,結果啪嘰一下成為家族恥辱,這樣的落差,簡直能讓人抑鬱到死。更可怕的是這小子竟然還一臉為他們好的樣子,元熙帝恨不得把剛才那句話給收回來,顧淮之要是心慈手軟的話,那天底下怕是沒有心狠的人了。殺人誅心啊。顧淮之還真沒想那麼多,一是固有思維,生命安全比其他的重要。二嘛,顧淮之也存了殺雞儆猴的念頭。處死的那幫人固然能震懾住一幫人,但人死如燈滅,為了利益,肯定有人繼續搞事情。但有這幫全族遭殃的人做例子,以後想要搞事情的人可就要想清楚了,一個弄不好就得禍害全族。就連抹不開情麵的士子都有了現成的推掉不正當要求的理由,把這案子給族人科普一下,保證能讓族人老實窩著不搞事。元熙帝腹誹歸腹誹,心裡也覺得顧淮之這主意不錯,點頭應允了顧淮之的提議。於是,這年七月,各地主犯全部被押解進京,元熙帝鐵了心要用雷霆手段給寒門子弟一個教訓,下令將這些人在同一天處死。行刑那日,刑場地上一片血紅,空氣中都彌漫著令人作嘔的血腥味,被元熙帝下令過來觀看行刑的新科士子臉色煞白搖搖欲墜,仿若自己脖子上也懸了一把刀,恨不得現在就跑回家去給老家寄上一萬封家書,嚴禁他們打著自己的旗號為非作歹。顧淮之和徐暉並肩而立,冷靜地看著一個個生命流逝,俱是無語。顧淮之從未有哪一刻這麼深刻地意識到,在這裡,行差踏錯一步,是真的會連累一幫人沒命的。回府後,顧玄擔心顧淮之第一次見這麼血腥的場麵,心裡承受不住,特地把顧淮之叫過去細心開導他。然而顧淮之早就做好了自我調整,反而對顧玄道:“阿公無需擔心,對比起小時候見過的餓殍遍野的慘象,今日所見並不能讓我承受不住。我隻是可惜,那些無辜百姓,好不容易過上了安穩的生活,沒有死在戰亂中,卻死在了同為平民的愚民手裡。”作者有話要說: 第一更,晚點還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