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族尤擅心法,他修煉多年,天賦極高,一旦入定,便是忘我的境地,從未有這樣心浮氣躁的時候。
這樣的情況,實在不適合修煉。
穆祀躺著,眉心緊蹙,半個時辰後,才終於有些睡意。
眼前是濃重的霧,蘆薈蕩邊,晨光未能破曉,一切都還在沉睡之中。
一大蓬血花在他眼前炸開,溫熱的,帶著某種甜腥的氣味。血液濺在臉頰上的滋味並不好受,黏黏稠稠,穆祀卻已經習慣,他一身戰力無匹,死在他手下的妖魔仙佛不知凡幾,對戰時生死無常,受傷乃至死亡,常有之事。
但他卻從未想到,倒在他眼前的人,會是南柚。
她並不是記憶中精致乾淨的模樣,金絲衣裙被劍意劃得破爛,纖細的肩背,腰/側,腿/根,都布著血汙和觸目驚心的痂痕,舊傷未好,又遭重擊,她倚著劍,手掌貼著自己的脖頸,那裡正汩汩冒出血液,猩紅的張揚,像是一朵朵開在黎明的花,宛如神跡。
穆祀眼睛瞬間就紅了。
右右。
他心中呐喊,身體卻半分動彈不得。
那是他從未體會過的無力之感。
沙沙的腳步聲從河灘那邊過來。
十幾個大妖逼近。
麵目陰沉的鉤蛇,給了清漾又收回去的幺尾,還有在深淵裡遇到的蠱雕,時間像是過了很久,他們都已經完全成長起來,氣息比現在不知強了多少。
來者不善。
南柚倚著劍,出口的話語都成了破碎的不斷上湧的血沫。
清漾提著漂亮的衣裙,從遠處一步一步走進泥濘中,每走一步,腳下就盛放出一朵光蓮,純白衣裙,飄逸若仙。
她在南柚跟前停了下來。
“妹妹。”她的聲音很輕,帶著歎息的同情的意味,她伸手,勾起南柚的下巴,“你的那隻大妖,可真是,強大得令我心動。”
南柚眼珠子轉了一下,聲音沙啞得像是粗糲的沙子:“你、將孚祗如何了。”
“他在後麵,被阿焜和汛龜攔下了。”清漾的眼神落在她明媚的臉龐上,慢慢地歎了一口氣,“伯父對我那樣好,我本不想取你性命的。”
“但妹妹,你的命太好了。”清漾蹙著眉,手指冰冷,南柚側首,卻沒有力氣掙脫,隻能聽她在耳邊一字一句地道:“你享受的這一切,本不該是你的。”
“若不是我父親,你如何能安然出世。”
南柚瞳孔驀地收縮一瞬,她不知哪來的力氣,竟真的將清漾的手給甩開了,她彎下腰,大口大口地咳血,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卻依舊不肯服弱分毫:“一切皆為橫鍍自願,我與王君感念他恩情,何曾虧待你半分。”
“你心裡,真是這樣想的嗎?”清漾也不生氣,麵對將死的心腹之患,她也能心平氣和地同她聊上兩句:“似你這樣的性子,難道不會認為,臣為護君死,是天經地義,名正言順的事嗎?”
她抬眸看了一眼天色,又看了眼自己纖細的手掌,道:“世人皆以為,我的父親,是在你母親懷著你,遇害之時以身護主而亡的。”
“你是不是也這樣以為的?”
南柚抬眸,暗紅的鮮血劃過她的側臉,懸在下巴上,一滴接一滴,似雨水一樣落入泥土裡,開出一朵朵小花來。
“南柚,你可真是。”清漾看著她,搖了下頭,笑容裡摻雜著涼意:“你看,你什麼都不懂,卻什麼都怪。”
“伯父不過對我好了些,你便連父君都不喚了。”她高高在上,憐憫而涼薄,“才傳來消息,數千年前,你母親回妖族,失了一個孩子。”
南柚不可置信地抬眸。
“是我做的。”麵對那樣的目光,清漾像是找到了某種樂趣一樣,眼裡都閃爍著星點的笑意,“你母親不是不疼你,不是不來幫你,是她損耗太大,一度連床都下不來。”
南柚全身的血液都似凝固了一樣,她上下牙齒打顫,眼尾幾乎在霎時間紅了起來。
“我要殺了你!”她一度用力,額上都繃出了細細的經絡。
見狀,鉤蛇舉起手中的劍,被清漾伸手製止了。
“可你不覺得奇怪嘛。”清漾側首,望著天邊破曉的晨光,低低地笑了一下,“龍族分三支,一支掌本族,一支掌星族,一支化為夢蝶,遊戲六界,每一支都隻有一位後嗣,萬萬年不變的定律,到了你這裡,怎麼就破例了呢。”
“南柚,你知不知道,你才是不應該存在於世的那一個。”
“當年,你父君為了保住你的性命,決定以身獻祭,讓你出世,而整個星界朝堂上下,擁有那樣強大力量的,除了他,便隻有我的父親。”
“是我父親偷換陣法,成全了你們的父女之緣。”
“你的這條命,是我父親給你的,今日,我收回來。”
來不及製止,畫麵戛然消散,穆祀眼前陡然一花。
渾身是傷的少年斬了汛龜一條手臂,跟流焜拚得兩敗俱傷,如此情境,如此落魄,他的身上,卻仍像是鍍著一層琉璃溫柔色澤的光,他揮手,滔天的靈力爆發,愣生生將清漾與一眾大妖隔離開。
“姑娘。”他也已是窮途末路,身體的支撐到了極限,聲音卻一如既往的溫柔。
他將隻剩下一絲微弱氣息的小姑娘撈到懷裡,指腹擦過她的唇角,蒼白的玉色也染上了一抹刺目的紅。
“走。”南柚眼皮都在打顫,她推他,力道卻小得可以忽略不計。
“拿著附靈繩、清鳳,跑。”她用上了命令般的語氣。
孚祗笑起來很好看,哪怕是在這樣的末路,也依舊顯得清雋無雙,他看了眼天色,世間萬物在他的眼中,都不留下半分痕跡。
“臣該走了。”
他輕輕將南柚的眼睛覆上,她的睫毛在他的手心中顫動。
“臣送姑娘轉世。”
穆祀驀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滿頭的冷汗。
他許多年不做夢了。
等完全清醒,他卻隻能記起一個模糊的影子,腦海中閃過的,都是南柚渾身是血,狼狽至極的模樣。
太陽穴像是疼得炸開了一樣,穆祀嘶的一聲抽了口冷氣,眸中晦色如織,他手掌甚至還有些不穩,深吸了一口氣,轉動著腰間的留音珠,啞著聲音,喚了一聲:“右右。”
幾乎是下一刻,小姑娘氣急敗壞的聲音就傳到了耳邊:“穆祀你最好藏嚴實點,彆撞在我手上,不然我非把你那兩隻不安分的眼珠子摳出來,掛起來晾乾!!”
穆祀撫著額,閉著眼,懸著的心放下來,又被她難得的生氣模樣逗得低低笑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