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書瑾現在是想明白早晨季朔廷離開時,深深看她的那一眼代表著什麼了。
蕭矜的文章,莫說是模仿,就連讀一遍都是折磨,讓他自己捋一遍,恐怕都能撞上不少認不出來寫的是什麼的字。
偏生這大少爺還沒有半點為難人的自覺,隻丟下一句,“明日此時再來一趟,把寫的拿給我瞧瞧,看你能仿個幾分像。”
陸書瑾領著幾張紙回去,這下倒真有些愁了。
越工整漂亮的字體,仿寫起來就越有難度,陸書瑾平日就喜歡臨各種帖,篆草行楷她都會一些,對筆力的掌控很嫻熟,所以才有信心對蕭矜說她能仿寫。
但前提是蕭矜寫的是人字。
回去之後一整個下午,她都在研究蕭矜的字體,眉頭幾乎沒有舒展過,整張紙上最好辨認的就是“蕭矜”二字,許是因為名字,他寫得還算明了。
所以吳成運側頭瞄一眼過去時,一下子就看到了紙張左下角那兩個飛揚的大字,不知道陸書瑾葫蘆裡賣的什麼藥,見她又十分認真,便沒有再出言打擾。
夜間回到寢房,陸書瑾統共寫了書籍注解四篇,策論兩篇,還有一大堆用來臨摹蕭矜字體的廢紙,累得倒頭就睡,一夜深眠,睡得倒是出乎意料的香。
第二日她照舊將作業給了劉全,下課後又去找蕭矜,想到他昨日等得不耐,這次她加快了腳步。
九月初,雲城暑氣未消,她步子趕得急,額頭和鼻尖都出了一層細細密密的汗,白皙的臉染上薄紅,顯出幾分明媚來。
她到丁字堂門口一站,竟發現夫子還未離開,所有丁字堂的學生都坐得板板正正,就連最後頭的蕭矜也收了那股子痞勁兒。
陸書瑾來得突然,身影出現的一瞬,台上的夫子餘光就察覺到了她,立馬停下了講授轉頭看她,台下一眾學生也同時轉頭齊齊望來。
是喬百廉親自任課。
陸書瑾嚇了一跳,下意識轉頭朝蕭矜看去,就見他趁喬百廉分神的空檔鬆懈了板正的坐姿,用左手撐著俊臉,隔著遙遙距離斜著目光看她。
她趕忙躬身朝喬百廉行了一禮,往後退了好些步站到眾人看不到的地方,隻覺得麵皮滾燙,炎熱燥意翻湧而上,她隻得用手掌快速扇風降溫。
喬百廉被打斷之後,便沒再拖堂,收拾了書本道了聲散課,所有學生齊齊起身朗聲道:“恭送先生。”
聲音還沒落下,他就夾著書從門中走出,看到了站在旁邊的陸書瑾。
陸書瑾拜禮:“打擾先生授課,學生知錯。”
今日若是換個人來,喬百廉定然會覺得不悅,但他對陸書瑾十分偏愛,完全不計較她方才的冒失,笑得溫柔,“你來此處是為何事?”
陸書瑾實話實說:“有些東西需交予蕭少爺。”
喬百廉倍感意外,倒沒有追問什麼東西,隻頓了頓,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少與那混小子來往,免得他將你帶壞。”
他倒不是存心貶低蕭矜,隻是陸書瑾氣質乾淨,她正如海舟學府徽印的蓮,有著不染纖塵的潔白,絲毫不沾汙濁之氣。蕭矜又混,吃喝玩樂樣樣不落,陸書瑾若是與他來往密了,定然會染上那世家公子的做派。
陸書瑾微笑道:“蕭少爺性子率真,又有著助人為樂的熱心腸,學生亦能在他身上習得長處。”
雖說喬百廉嘴上嫌棄蕭矜,但長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他對好友兒子的偏寵,是以陸書瑾這番話說得妥帖,他笑意加深,說道:“你們都在海舟就學,既為同窗,你不必喚他少爺,直呼其名即可。”
“好了,老夫不耽誤你們吃飯的時間,去找他吧。”喬百廉拍了下陸書瑾的肩膀,掛著滿意的神色離去。
他走之後,丁字堂的學生也很快從裡麵出來,路過陸書瑾的時候都要撇來一眼,帶著探究與打量,從她身邊陸續走過。
待人走空,陸書瑾這才又進了堂中,那個性子率真熱心腸的蕭矜正在與季朔廷聊得火熱。
走近了就聽他罵罵咧咧:“那個老不死,儘會向我爹告瞎狀,上回就是他說我饞豬肉饞得當街對著肉鋪淌口水,老頭子連遞三封信訓斥我,他娘的彆讓我逮到他走小路,我非得把他另一條腿也踹折了不可!”
陸書瑾聽到這惡劣發言,眼皮一跳,在他桌前停下,“蕭少爺。”
蕭矜的視線並未看她,隻對她揚了下手,“拿來。”
她將紙張從袖中拿出,伸平遞出,蕭矜接過之後垂眼去看,神色從渾不在意轉變為訝然,目光粗略掃過一遍在左下角那模仿最像的“蕭矜”二字停了停,最後才抬頭看她。
“難怪夫子們總誇讚你,你還真有點能耐。”他的表情不作假,顯然是對陸書瑾有些刮目相看。
陸書瑾暗鬆一口氣,笑道:“蕭少爺謬讚。”
他將紙放在桌上,手往季朔廷袖中摸去,而後朝陸書瑾扔了個東西。
她條件反射抬手接住,低頭一看,又是一個小巧的銀元寶。
“這是你的酬銀。”蕭矜似乎根本沒把她先前說的那些要報答恩情的話放在心上,就直接了當明碼標價,用銀子換她的代筆。
陸書瑾都傻了,指尖捏著銀元寶,愣愣問,“買這些文章的?”
蕭矜眉毛一抬,“嫌少?”
她立即搖頭。
這哪能是嫌少?簡直是太多了,她是完全沒料到蕭矜會給她酬銀,還給那麼多。上回賠她的那包子錢,她雇了馬車,采買了用具,還買了絨花簪和兩套外衣都還有剩餘,現在又來了一個銀元寶,足夠她安心吃一段日子,暫不必憂慮貧窮的問題。
這兩日熬大夜的怨氣也消失至無影無蹤,陸書瑾的心情瞬間變得非常好,笑意染了眉頭,暈入眸中,黑眸顯得亮盈盈的,聲音裡都帶著笑:“多謝蕭少爺。”
“日後你早上送來,不必給我,給方義就好。”蕭矜說道。
陸書瑾正要詢問方義是哪個,就見邊上坐著的人中有一個站了起來,衝她招了招手,“是我。”
季朔廷在旁邊悠哉看著,冷不丁來一句,“你之前的課餘文章都是偶爾才寫,如今若是每次都交上去,夫子能不起疑心?”
蕭矜沒好氣道:“怎麼,還不讓爺從良了?”
季朔廷笑話他,“怕就怕寫你這一從良,被喬院長拎到海舟學府所有學生麵前嘉獎。”
想到喬百廉寄予他身上的厚望,蕭矜憂愁地歎一口氣。
雖然是錦衣玉食,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誰也不敢招惹的小少爺,卻也有著自己的煩惱呢。
陸書瑾高興地回到學堂,一整個下午都沉浸在開心的情緒之中,惹得吳成運幾次三番詢問她得了什麼好事,陸書瑾隻說撿了錢,旁的沒有多說。
然而好事並沒有結束,單單是一個銀元寶,是完全配不上蕭矜那紈絝子弟名號的。
後來的幾日裡,她隻要送去文章,都會得到蕭矜給的銀元寶,短短幾日,那個用來存放她所有盤纏的小盒子就已經裝了半盒。
陸書瑾晚上睡覺前都會趴在被窩裡,把銀元寶倒出來數上一數,然後計劃著需要買什麼東西。
彆的不說,至少她能換一副好一些的筆墨了。
不過給那麼多人代筆終究還是累的,她一連幾日都沒能休息好,期間更是掛心著沛兒的事情,不知道她回去了沒有,報官有沒有用處。
海舟學府每日的課都很滿,晚上又有宵禁,加上學府還會隨機挑日子來查寢房,若是被逮到擅自外宿,是有重罰的,陸書瑾也不敢輕易觸犯宵禁,隻能等著下一次的休沐。
趕在休沐前兩日晚上,陸書瑾將寫好的文章晾在桌子上,等筆墨乾了之後又重新檢查了一遍,確保沒有問題之後吹燈睡覺,忙活到了深夜。
她躺床上的時候,就想著休沐時出去多買兩床被褥墊在下麵,先前手頭拮據她不敢亂用,現在得了闊少蕭矜的酬銀,身子的嬌氣也冒出了頭,總覺得睡這床太硬了,身上骨頭硌得痛。
這日一大早,吳成運剛進學堂就看到陸書瑾坐在座位上看書。
吳成運也是個勤快人,平日來得都比陸書瑾早一點,這幾日陸書瑾回回都是趕在夫子進學堂前才來,這忽而一下比他還早,讓他很是意外。
落座後,吳成運像往常一樣問好,“今日起得挺早,是不是昨夜睡得香了?”
但是看著不像,陸書瑾的麵上還是無精打采,答非所問道:“恩,因為晌午去百裡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