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書瑾看著他,滿眼呆愣,一時間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她方才還一直在猜想,到底是哪個腦子出了問題的少爺在大半夜裡如此折騰,搬來學府的舍房睡覺,攪得人不得安寧。
但眼下見了是蕭矜,竟又覺得十分合理,好像也隻有他才會這般想一出是一出。
蕭矜應當是在衙門忙完就直接來的海舟學府,身上的衣裳也沒換,麵上是懶洋洋的睡意,剛跨過門檻兩步就忽而轉頭,從屏風邊上的縫隙中朝陸書瑾望來。
他本以為陸書瑾已經睡著了,卻沒想到這人穿戴整齊,正坐在床邊上瞪著一雙驚訝的大眼睛看自己。
蕭矜腳步這麼一轉,繞過屏風走到陸書瑾的床邊,剛想問她怎麼還沒睡,卻忽而像是想起了什麼事一樣,眉頭一皺目光一厲,指著陸書瑾道:“你給我站起來。”
陸書瑾不明所以,站了起來,小聲詢問:“蕭少爺半夜來此,是為何事?”
“甭打岔。”蕭矜擺了下手,仍是肅著一張臉,“我問你,你可曾做過什麼對不起我的事?”
陸書瑾說沒有。
“沒有?”蕭矜哼了一聲,“方才在衙門,劉全那個豬頭已經將所有事招了,你跟他說我與你不是一夥,讓他做了鬼後報仇報怨都來找我?”
陸書瑾倒沒有表現出絲毫的慌亂,隻不動聲色地移開了眼睛,沒有承認卻也沒有否認,隻說:“劉全此人滿嘴胡言,最喜歡在背後編排彆人。”
“這倒是真的。”蕭矜肯定了這句話,但隨即麵色一凶,道:“但是不是胡言我還能看不出來?”
他指著裡麵那麵牆,沒好氣道:“去站著麵壁,待我沐浴完出來再找你算賬。”
陸書瑾再無他言,隻好走到最裡頭的牆邊上,開始麵壁,但並沒有思過。
蕭矜平日裡是習慣使喚人的小少爺,但這舍房在他眼中簡直是小到了伸不開腿的地步,當中還架著一扇大屏風,多兩個人房間就擁擠得挪不動腿,他便將其他隨從都遣了出去,在外頭守門。
蕭矜動作隨性,一邊走一邊就脫了外袍,解了裡衣,露出精瘦而結實的臂膀。房中隻點著兩盞燈,一盞是陸書瑾書桌上的燭台,一盞則是蕭矜床頭那盞象牙雕落地長燈,散發出柔和的光攏在他白皙的膚色上。
陸書瑾微微側頭朝地上看,就見蕭矜的影子被長燈投在地上,看見他將上衣脫儘便慌忙挪走了視線,連影子都不敢看。
蕭矜完全沒注意到這些,隻脫了上衣就進了浴房。一打開門進去,裡麵比他想象中的還要小,基本上就一個石頭砌成的圓形池,洗具用品全放在了旁邊的一個小桌上。這圓池陸書瑾想必是用過的,蕭矜在這方麵窮講究,哪怕隨從們已經清洗了幾遍,他也不想用,便用水盆一盆盆往身上澆。
實際上今晚在衙門跟他說的不止那些,還說了陸書瑾坦白那日百裡池一事是她故意算計,故意借他之手去教訓劉全。
這些蕭矜之前都是清楚的,並未動氣,但後頭那些急著跟他撇清關係就讓蕭矜生氣了。
對於陸書瑾想要從青樓裡贖人這回事,本來一開始蕭矜是打算給杏兒些銀子,讓她狠狠將陸書瑾羞辱一頓,徹底斷了這書呆子在青樓裡贖人,流連情情愛愛的心思。但今日測驗作弊被抓,批評全都落在了蕭矜的頭上,陸書瑾反而紅著眼睛嗚嗚咽咽地哭起來,如此脆弱的心靈,蕭矜都擔心這計劃一實行將她傷得一蹶不振。
為了將陸書瑾引上正途而不傷心頹廢,蕭矜才琢磨出後來的那個方法,雖說這原本就是個誤會,但他到底也是費了心思的。
又是請郎中看傷,又是幫忙把那個鄰居姐姐送回家,甚至還特地搬來學府的舍房。陸書瑾倒好,一轉頭就跟他蕭矜撇清關係。
蕭矜心道,太可氣了這小子!
他將身上洗淨擦乾,披上絲綢冰涼的外袍,推門而出時本打算好好教訓這小書呆子一頓,卻見這人還站在那處地方,麵對著牆一動不動,低著頭眼睫垂下來。
聽見了動靜,她轉頭看來,半邊臉覆上暖黃色的燈光,長長的睫毛落下密密剪影,也遮不住那雙漂亮的杏眼。
蕭矜不知道為何,一下就不生氣了。
他又想著,乾嘛跟這個手掌挨了一板子就揉上半天,作弊被抓就哭哭啼啼的軟弱窮小子生氣呢,犯不著。
“你過來。”他嚴肅道。
陸書瑾向他走了兩步,隔著幾步遠的距離停下。他方沐浴完,身上還冒著水汽,脖子的水滴順著喉管往下滑,落在敞開的衣襟裡,陸書瑾沒見過這樣的景色,低著頭不看他。
“做賊心虛是不是?”蕭矜佯裝嚴厲地盯著她,“知道錯了沒?”
陸書瑾又將頭抬起來,直直地去看他的眼睛,抿著唇說:“知錯。”
“日後還跟我撇清關係嗎?”蕭矜又問。
陸書瑾搖搖頭。
他道:“那你叫我一聲蕭大哥我聽聽。”
她學著喊了一句:“蕭大哥。”
蕭矜尤不滿意:“蕭哥。”
陸書瑾隻好再喊:“蕭哥。”
他又道:“蕭矜哥。”
陸書瑾:“……”她不明白這個人精力怎麼那麼旺盛。
蕭矜將雙眼一瞪,馬上就要找茬,指著她道:“我就知道你不是真心認錯!”
陸書瑾忙道:“蕭矜哥莫生氣,已是深更半夜,會打擾彆人休息。”
她並沒有與這些世家子弟結識往來的心思,更不想稱兄道弟拉幫結派,但蕭矜此人是個大麻煩,若是這會兒不順著他,他得鬨到早上去。
“今日這事暫且作罷,既然你喊了我這一聲大哥,日後在雲城便不會讓人欺辱你,”蕭矜這才稍微滿意,擺了擺手後自己往床上一趟,“把燈熄了去休息吧,不用你麵壁了。”
陸書瑾鬆一口氣,走上前去,踮起腳尖將象牙雕的燈罩小心翼翼取下來,鼓著腮幫子一吹就吹滅了燈芯,隨後將燈罩放回原位。朦朧不清的昏暗中她看了一眼已經閉上了眼睛的蕭矜,知道他還沒睡著便沒敢停留太久,轉身繞過屏風,回到了自己的床榻前。
熄滅桌上的那盞小燈,整個房間就變得無比黑暗。陸書瑾動作輕緩地爬回床上,直到躺下來時腦子還是懵的。
她今晚跟劉全說的那些,知道劉全定會找機會告訴蕭矜,且劉全告狀必不可能避重就輕,肯定會將她算計蕭矜一事從前到後誇大其詞地說出,但蕭矜來了卻隻挑了撇清關係一事尋她麻煩,旁的沒有。
要麼就是劉全沒告狀此事,要麼就是蕭矜原本就看穿了她的小計謀,他心裡跟明鏡似的,所以之前不計較,現在也不會計較。
陸書瑾更傾向於後者,更證實了她覺得蕭矜壓根不如表麵看上去那樣草包的想法。
但讓她想不明白的是,蕭矜今日捅出那麼大個事,把劉家私藏官銀一事報給官府,待到明日此事傳開,必定會在雲城掀起軒然大波,上頭定罪下來,劉家約莫是要滿門抄斬。在此事上報給京府,再定罪執行之前,這段時間蕭矜並不安全,他為何還要搬進學府的舍房?在守衛森嚴的蕭府豈不是更為安全?
再且說劉家已經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了,一定正急得焦頭爛額,哪裡還有能力和功夫去尋蕭矜的麻煩?若他們真有本事收拾了蕭矜,也不會在劉全被折斷手臂的時候對外宣稱是他自己摔的。
陸書瑾看不明白蕭矜搬進舍房的目的,更擔憂如今與一個男子共處一室要麵對的種種麻煩。她翻了個身麵朝著牆,輕歎一聲,得想個辦法將蕭矜逼出舍房,如若不然就必須出去租一處離學府近的地方住,斷不能長時間與他住同一個房間之中。
許是真的太累了,陸書瑾沒過多久就沉沉睡去,這一覺竟睡到了日上三竿。
睜開眼睛時已經是大亮,陽光照在窗子上相當刺眼,陸書瑾剛醒來的第一個動作,就是用手背遮住眼睛,緩慢地坐起來。
五感逐漸恢複,她聽見了外頭傳來的雜音,有人高聲背書,有人笑著閒聊。
除了偶爾生病嚴重到會讓她臥床不起,她從未睡到這個時辰才起來。不過也情有可原,畢竟昨晚上蕭矜太能折騰了。
她昨晚是穿著衣裳睡覺的,這一覺醒來身上的衣服全揉成皺巴巴的,鬆垮地掛在身上。
陸書瑾歎一口氣,將身上的衣裳慢慢撫平。
誰知這一口氣,卻將蕭矜給歎醒了。
蕭矜是蕭府唯一嫡子,又是老幺,除了蕭雲業之外,他在府中的地位是最高,自然吃穿用度從大到小都是被人悉心伺候著。他雖如此金貴地養著,但並沒有認床的毛病,在哪都能睡,卻忍受不了這四麵透風一般的雜音。
海舟學府的舍房住的大多是外地所來的學生,且好學上進,有人甚至天不亮就已經起床,蕭矜耳力好,外頭哪間房一開門,一開窗他都能聽見。再加上舍房附近種得都是樹,蚊蟲也多,叮咬得他不得安寧。
如此在睡睡醒醒間反複,一直到天色大亮,蕭矜在不安穩間聽到陸書瑾起身的動靜,這才終於醒來。
他一睜眼就滿臉的不耐煩,坐起來的時候沒忍住拽過軟枕砸在了門上,啞聲喊道:“來人!”
陸書瑾被嚇了一跳,緊接著門被飛快推開,一個隨從躬身走進來,“少爺有何吩咐?”
“這破地方比豬圈都吵,找人加固門窗,裝上隔絕聲音的東西,即刻去辦。”蕭矜氣惱的聲音從屏風的另一頭傳來,帶著濃濃的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