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的衣裳顯然是出自同一家店鋪,除卻衣襟袖擺之處略有不同之外,一眼看去倒像是一模一樣。
蕭矜卻完全沒在意這些,他站在陸書瑾的麵前,日光從他身後打過來,將他頎長的影子落在陸書瑾的身上,“試完衣裳了?為何沒回學府?”
陸書瑾的目光在葉芹臉上晃了一下,說道:“我隨梁兄買些東西,正打算回去。”
蕭矜將頭一側,仿佛才看到梁春堰一樣,衝他露出個淡淡的笑,謙和之中還帶著傲慢,問:“那你東西買完了嗎?我可差遣馬車送你們回去?”
都到了這份上,梁春堰縱然是還有東西沒買,也不繼續閒逛了,便拱了拱手道:“不勞煩蕭少爺,我們二人走回去即可。”
蕭矜忽而一展臂,攬上陸書瑾的肩頭,將她半攬入懷中,道:“我忽而想起還有些事要與陸書瑾去辦,不若你就先回去吧?”
梁春堰怔然一瞬,看向陸書瑾,似在等她的答案。
陸書瑾的肩膀被這麼一壓,臂膀貼住了蕭矜的胸膛,那股若有若無的清香又往鼻子裡躥,她倒沒用多長時間考慮,歉然一笑:“梁兄抱歉,不能與你同回學府了。”
她如此一說,梁春堰當即也沒再多說,笑了笑道:“無妨。”
蕭矜看著一言不發,待梁春堰轉身離開之後,他才鬆開了陸書瑾的肩膀,一聲輕哼飄過來,“什麼梁兄,我讓你叫我一聲蕭哥都難得要死,隨便鑽出來的阿貓阿狗,又是洪哥又是梁兄的,你倒是叫得順口。”
陸書瑾起初還沒反應過來,隨後一想,他所說的“洪哥”,是她先前在豬肉鋪記賬時的那個店鋪掌櫃,當初是為了故意與孫大洪拉近關係所以才一口一個洪哥的喊,沒想到蕭矜連這都知道,且不僅知道,還耿耿於懷。
她偏頭看去,就見蕭矜撇著臉,露出半個後腦勺對著她,正皺著眉跟葉芹說話:“你還不回家去嗎?”
語氣不大好,約莫是因為這件小事生氣,太過孩子氣的模樣讓她忍不住笑。
葉芹的眼眸也很大,在陸書瑾和蕭矜的身上來回轉著,臉上的表情一看就不太聰明,也不知道在想什麼,她衝陸書瑾望了好幾眼,最後說道:“那我就先走啦,小四哥你答應我的事一定要算數!”
“算算算,”蕭矜揮揮手,不耐煩地打發道:“趕緊回去,彆在街上閒逛。”
葉芹將頭一歪,“小四哥不差遣馬車送我嗎?”
“你葉家缺這一輛馬車了?”蕭矜反問。
她吐了吐舌頭,一副俏皮的樣子,對陸書瑾露了個露牙齒的笑容,而後轉身一蹦一跳地離開了。
陸書瑾想起了她同胞哥哥葉洵,那個看起來滿臉陰謀的男子,與葉芹恍若天差地彆,一點看不出來兄妹的樣子。
葉芹走了之後,蕭矜轉頭看她,嘴角還是繃著的,瞧起來老大不樂意了,陸書瑾仰著頭與他對視,以為他高低要訓斥自己兩句,結果等了一會兒,卻聽到他問:“走累了沒?”
陸書瑾雙眉輕動,按照她的性格,這時該回一句尚好,但對著蕭矜的眼睛,她的話在嘴邊晃了一圈,再出來就變成了實話:“後腳跟有些痛。”
“我就說嘛,閒著沒事乾嘛自己去買,雲城那麼大,想買的東西全買齊也不知道要轉多久。”蕭矜輕歎一口氣,說道:“那今日先回去,改日再買。”
他轉身要走,陸書瑾卻拽了一下他的衣袖,說:“無礙,我還不累,你要買什麼東西?”
“還走得動?”蕭矜不經意往她雙腳看了下。
陸書瑾點頭,“自然,我曾徒步從楊鎮走到隔壁鎮子,走了兩天一夜。”
蕭矜雙眸一怔,繃緊的嘴角沉下去了,他知道陸書瑾並非是故意說出這些來賣可憐,正是因為她用非常若無其事的口吻說出,才讓蕭矜心裡很是不舒坦。
他揉了把陸書瑾的頭,“那行,再轉會兒。”
陸書瑾跟上他的腳步,心緒飄忽起來。
她也是剛剛才知道蕭矜的想法。蕭矜是真心要拿她當弟弟的,他甚至給自己身上施加了一種莫須有的責任,他給陸書瑾買了很多東西,衣食住行都考慮安排考慮,甚至還要帶她去見自己兄長,寫信給他爹懇請當國大將軍收她為義子,陸書瑾覺得這些都是蕭矜細細考慮之後的決定,他並非一時衝動之人。
所以他是很介意自己不肯叫他一聲哥哥的,陸書瑾從前沒察覺,如今知道了。
她有自己的原因,並非不可說,但在大街上聊起來不大方便,就決定今晚回去再與他說。
蕭矜帶著她去了玉石樓,在裡麵挑了些玉佩發冠,也不管陸書瑾要不要都通通買下,接著又去買了不少書和冬日裡換洗的棉衣,說馬上就要入冬這些東西或不可缺。
許是知道陸書瑾的腳疼,他也沒抓著陸書瑾逛多久,連人帶著買的東西一並讓馬車送回了舍房。
她抱了東西回去,整理了許久發現她所在的地方東西已經放不下了,必須將以前的那些全部移出來才行,陸書瑾將東西堆在了桌腳,打算下次休沐給帶回大院那邊。
趁著今日陽光好,陸書瑾將被褥棉衣都掛出去曬,在屋子裡忙活了一下午,臨近夜間時,蕭家隨從陳岸忽而來傳消息,說自家少爺今晚不會來學府舍房了,叮囑她睡覺時鎖好門窗。
陸書瑾睡覺前一直都會將門窗鎖好,隻有在蕭矜來了之後,每夜都有隨從輪班倒地守在門口,有時候才不會鎖門。
她原本有事要與蕭矜說,但他既不回,倒也不急於一時,便將此事暫時擱下,想等著蕭矜回來的時候再說。
不過很快地,陸書瑾發現她這個思想裡存在一個錯誤。
蕭矜一開始搬來舍房的原因尚且不明,但這段時間一直住在這裡,是因為他為隱瞞受傷之事所以才留在舍房,但現在傷勢大好也無旁的事,他自然回家去了。
他來舍房,自然不能用“回”字。
陸書瑾隔日在學堂被蕭矜喊去吃午飯的時候,蕭矜用很隨意的語氣說了這件事,仿佛從舍房離開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了,從始至終他都是暫住。
她神色怔忪許久,最終應了,沒再多說。
這是好事,因為從一開始陸書瑾就在煩惱怎麼把蕭矜趕走,前段時間甚至還要想辦法搬出去住,為此白白折了五兩銀子,現在蕭矜離開了,她心頭的一件難事算是解決了,但不知道為何她一點高興不起來。
有一種難說的情緒籠在心頭,她分不清是什麼。
直到連這幾日舍房都隻有她一人,睡覺時再也沒有一盞燈在屏風那邊亮著,也聽不到蕭矜從那頭傳來的聲音之後,她後知後覺,這種情緒叫孤單。
奇怪的是陸書瑾從小到大從不懼怕孤單,不知道為什麼現在卻不適應了。
好在白日裡在學堂還是非常熱鬨的,蕭矜還是照常喊她吃飯閒聊,蔣宿也天天在耳邊嘰嘰喳喳,季朔廷也開始與她熟絡,每回來學堂都給她帶些東西,不是一些珍藏的書籍,就是品質上乘的墨。
蕭矜看在眼裡,在暗地裡悄悄警告陸書瑾可不準喊季朔廷哥,不然他真的是要生氣。
陸書瑾對他這種幼稚的行為見怪不怪,並未放在心上。
十月的最後一日,蕭矜在下學的時候將陸書瑾拽出了學府。
海舟學府坐落於雲城中央偏東一帶,是十分熱鬨的繁華地帶,鬨中取靜之地。學府附近有些房舍是用來出租的,價格都相當昂貴,非尋常人家能夠租得起,上次陸書瑾也是猶豫了好久才咬牙下的決定。
再往東,有條名為春竹的街道,與那片租賃的房屋隔得並不遠,其中個宅子藏在敞亮的巷子後頭,相當僻靜。且房舍建造得精細,二進門的院落,正堂廂房暖閣還捎帶後院,起初建造時是為了給富家子弟藏嬌所用,被葉洵的兄長給看上了,當初還交了一筆定金,但那會兒蕭矜正是處處找事的時候,二話不說加價把這屋子給搶了過來。
當初隻是為了氣一氣葉洵的兄長,實際上這宅子搶來之後一直在閒置,根本沒有用上,蕭矜一直惦記著給陸書瑾找房子的事,前段時間就定下了此處,期間命人將其中的東西都翻新一遍,這兩日方完工。
他帶著陸書瑾去了巷子後的宅院。
陸書瑾第一沒什麼愛攀比的心思,第二亦不會因為看到什麼好東西就表現出什麼沒出息的模樣,但蕭矜將房門推開,她一眼看過去時,還是直了眼睛看呆許久。
城北租賃的大院暫且不提,就是舍房和陸書瑾後來想要租的房屋與麵前這宅子相比都不足其中一毫一厘。
這宅子算不上大,但前院種花後院栽樹,遊廊旁邊有汪小池子,河麵上還有一棧紅木直橋,池子邊上圍了一圈豔紅的花,地上鋪著白石路,隨著遊廊往後走,連通著後院。
正堂大敞,其中桌椅擺放整齊,牆上還掛著字畫,香爐擺在正當間的位置,一眼掃過去皆是華貴之物,瞧不見凡品。
“這宅子的主要房屋之中都置了這種爐子,是冬日用來燒炭取暖的,你可彆亂摸當心燙傷,前院的這幾間房暫時先空置,寢房和書房都在後院,所有東西都備齊全,你即日便可搬過來住。”蕭矜站在她身後,看著她在正堂繞了一圈,想了想又道:“正堂是議事待客之用,凡有上門者讓人在正堂等著就好,屆時我給你配幾個使喚的下人和隨從,這宅子我便送予你,一切都由你自己做主。”
陸書瑾以前奢想過有朝一日能有一棟屬於自己的房子。在她的記憶裡,她的蝸居之所便是那擁擠的書房,一麵牆壁堆滿書籍,床榻和桌子並在一起便能從這頭頂著那頭,都及不上舍房寬敞。房中的窗子被書櫃擋住,常年暗無陽光,一到了陰雨天便潮濕得厲害,被子都能擰出水來。
夏季熱如蒸籠,冬季冷如冰窖。
她曾想著,若是日後有機會,她要住一個向陽的房間,不說多麼大多麼氣派,至少有一扇可以隨時開了通風曬暖的窗子,冬暖夏涼,乾淨宜人。
卻沒想到這一日來得這麼快,這座宅子比她奢想的那些要好上百倍,如夢如幻,陸書瑾恍若踩在了軟綿綿的夢境之中,一切都變得不真實。
“我不能要。”她聽見自己開口,說出了這句話,隨後意識瞬間歸回,她清醒了。
非親非故,陸書瑾已經收了蕭矜太多東西,那些衣裳玉簪雖是上乘東西,但並非昂貴到她全完買不起,但這房子就另當彆論了。
這房子若收下了,恩情是還不清的,她就真的得被按著頭認蕭將軍當義父,認蕭矜當義兄了。
但她並不打算如此,所以一張口便下意識拒絕了蕭矜。
蕭矜輕挑眉峰,掐著陸書瑾的下巴迫使她抬頭,兩人對上視線:“嗯?我是不是說過不準拒絕我給的東西?”
陸書瑾看著他,黑眸明亮澄澈,不見絲毫怯弱:“你已經給了我太多東西,有來有往才為交往,而不是你一味地贈送我一味地索取,這房子已超出我所能夠償還的範圍,所以我不能收。”
“且我如今在舍房住得很好,不需要在另尋住處了。”她又補了一句。
蕭矜聽了她的話後,鬆開了陸書瑾的臉頰,看了她好一會兒,忽然說了一句,“這些東西,並非是為了給你才給你。”
陸書瑾完全聽不懂,她歪了歪頭露出疑惑的神色來,麵上俱是不理解。
他便微微皺眉,像是有些苦惱改怎麼去解釋,用了些時間措辭將心中的想法表達出來,“陸書瑾,送給你這些東西,對我來說並非隻有付出,更多的是得到。”
“此話何解?”陸書瑾問。
“不管是錢財,衣物,玉佩亦或是這棟屋宅,這些東西我都不缺。說得直白點,我出身自蕭家嫡係,蕭家累積數代的財富將來皆會落在我手中,所以自小我爹從不曾管束我銀錢上的揮霍,這些送你的東西在我眼裡不值一提。”蕭矜並沒有在故意炫耀家世,他用一種平靜的語氣說著,“但我送你這些並非隻是因為我覺得你需要,另一方麵我也是為了取悅我自己。我看見你穿著新衣,戴著新發簪,吃著我送你的膳食,用著我送你的筆墨紙硯,對我來說都是一種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