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洵簡直是陸書瑾這座小宅院裡的稀客。
葉芹往這裡跑得勤快,但他卻是一次都沒來過的,也不知道今日是抽了什麼風,竟然找來了。
方才在門口見到葉芹的時候,他頗為驚訝,再一聽她竟然說自己是諸葛芹,還說自己算到他會來這裡,葉洵一聽就知道葉芹是被誰騙來的門口。
進了後院之後發現蕭矜也在,葉洵當即就斷定,肯定是他教的。
葉洵道:“不是你還能有誰?一個傻子你都騙,還有良心嗎?”
蕭矜就是想讓葉芹去外麵站一會兒,沒想到被葉洵給逮了個正著,他老大不爽道:“說起來有些事我還想跟葉少好好說說呢,你為何總讓你妹妹一個姑娘家往男子家中跑,如此流言蜚語傳出去豈非敗壞她自己的名聲,也敗壞葉家的名聲。”
葉洵冷哼一聲,“葉家能有什麼名聲讓芹芹敗壞?”
他的話說得隱晦,但蕭矜是聽得出其中意思的。
葉芹雖說是葉家的嫡女,這名號倒是好聽,然實際上她在葉家根本沒有立足之地,若是葉洵不在宅中,她準受冷落和欺負,這也是她總喜歡黏著葉洵外出的原因,若是葉洵有什麼事不能帶著她,她就自己跑出來找一處清靜的地方玩兒,總之大部分時間都不樂意留在家中。
她在葉家都如此被冷落,雲城之中就沒人會在意這個腦子不好使的葉家嫡女了,所以儘管她總來找陸書瑾玩,也沒什麼流言蜚語傳出去。
葉芹纏上陸書瑾對葉洵來說其實是件好事,至少每次葉芹再粘著他出門,葉洵都能將她打發到陸書瑾那裡,也十分放心。
當然,麵對蕭矜的指責,他反唇相譏,“蕭少爺還是莫說彆人,你自個三天兩頭地往這裡跑又是為何?”
“我跟陸書瑾交情好,如何不能來?我們兩個男子還能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蕭矜此時拿著陸書瑾的偽裝當做武器,理直氣壯,仰著下巴與葉洵吵。
葉洵嗤笑一聲,“若真是沒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怎麼天還沒黑就把門窗關起來,誰知道你們兩個在裡麵作何?”
“她才學淵博,我虛心求問,有什麼不妥?且冬日裡天寒地凍,開著門窗乾什麼?”蕭矜沒有半點心虛,用著紅韻還未褪儘的唇擲地有聲:“我問心無愧!”
陸書瑾聽得嘴角直抽抽,心說這兩個人吵架就吵架,扯上她做什麼?用得著這樣殃及無辜嗎?
她擦了擦嘴角的涎液,又整了整衣裳,待臉色恢複正常之後,出現在窗邊,臉色冷淡道:“葉少就是如此在彆人家做客的嗎?”
葉洵剛要說話,就聽葉芹在旁邊小聲道:“就是啊哥哥,你不能在陸書瑾的家裡大吵大鬨,而且你還是空著手來的,我每次來都會給陸書瑾帶東西呢!你也太不知禮節了。”
葉洵一噎,瞪葉芹,“我不知禮節,不是你非要拉著我進來?我本打算在門口接了你便走的。”
葉芹就說:“我想跟陸書瑾一起。”
葉洵輕哼一聲,“整日都想與他一起,既然如此改日我請示父親定下你與陸書瑾的親事,日後你們成了親就能日日夜夜在一起了。”
“不行——!”
都還沒等葉芹說話,蕭矜第一個站出來反對,扯著嗓子道:“葉少就彆站在這說胡話了,難得上元節的清淨日子,還是帶著令妹去彆地兒玩吧,莫擾人清靜!”
葉洵本也是隨口說說,但見蕭矜反應這麼大,不免覺得疑惑。
葉芹就道:“我方才與陸書瑾約好了,要一同去遊燈會。”
“怎麼你倆就約好了?”蕭矜詫異地轉頭看陸書瑾,還帶著些許幽怨。
他特地空出時間,也推了季朔廷和蔣宿的邀約,就是想要與陸書瑾單獨相處,卻沒想到讓葉芹捷足先登。
隻見陸書瑾麵容平靜,頗有些冷酷無情道:“約好就約好了,陸某不會食言。”
這一句話似夾帶些彆的東西刺著蕭矜,他也隻好不再多說,抬頭望了葉洵一眼。
葉洵大概是能夠猜到他眼神的意思,說道:“我自然要跟著芹芹。”
一場上元節雙人遊燈會的夜晚,變成了四個人。
陸書瑾將蕭矜趕去了院中,鎖上門窗自己在裡頭換衣裳。她拿出了蕭矜在大年夜留在她桌子上的那套衣裳。
前段時間與他關係降至冰點,即便是這衣裳送到她麵前,她也沒有厚著臉皮穿,隻是好好地收起來壓在箱底,今日倒是能夠拿出來。
桃花色的衣衫裡不知用了什麼名貴的絲線,在燈下竟隱隱泛著光華。她穿上雪白的內衫黑色長褲,所有尺寸都相當合身,蕭矜在送了她幾套衣裳之後,已經能夠熟練掌握她的身高肩寬了。
她將長發半綰,一半高高紮起馬尾,一半散下來遮住兩邊耳垂,黃色的發帶飄下來,落在烏黑的發上,掩了一身的書生氣息,仿佛變成了嬌養長大的小少爺。
她拂了拂衣袖,然後打開門出去。
葉芹與葉洵去了前院的正堂,蕭矜沒去,他就站在門口等著。
一聽到開門的聲音,他立即轉頭看去。
分明尚是寒冷冬季,他卻好像在春光裡看到了第一朵盛開的桃花,那淺淡的顏色極其漂亮,繚亂了蕭矜的眼。
他直愣愣地盯著。
直到陸書瑾走到他麵前,疑惑問,“你怎麼了?”
蕭矜才猛然回神,驚覺自己方才看直了眼,他偏過頭輕咳了一聲,終於從那張厚臉皮上冒出些許羞赧來,問道:“這衣裳,合身嗎?”
陸書瑾反倒是大方的那個,她笑著點頭,並且不吝讚揚,“很合身,你很會挑衣裳,每次送的都很好看,下次能讓我送你嗎?”
蕭矜壓著有些亂拍的心跳,低聲說了句什麼,但陸書瑾沒聽清楚。
她湊過去,側耳去聽,“你說什麼?”
蕭矜於是也低下頭,在她耳邊說:“不用送我什麼,多親我幾口就好。”
陸書瑾心中一悸,收回了耳朵沒有回應,沉默地抬腿往前走,低著頭的模樣像是害羞。
陸書瑾卻心想著,她這些日子功力的確是被蕭矜磨煉得見長,以往對上這種話她定然是全然招架不住的,隻能臉通紅地舉手投降,然而現在卻能強作鎮定,這進步也算是顯著了。
蕭矜也沒再耍渾,站在後麵笑了會兒,而後幾個大步追上她,與她並肩前往前院。
四人從小宅院裡出門時,已是日落西山,夜幕緩緩降臨,天穹之上一半已然升起了圓月,一半還尚有餘暉。
上元節這日,雲城各處繁華街道都會舉辦燈會,而其中最為熱鬨的則位於城東郊的清明湖旁,沿著湖的一圈都會擺上各式各樣的花燈,而湖中還有許多載了花燈飄蕩的小船,更有遊龍燈在湖麵上盤旋,這是每年都會有的盛大節目。
幾人先是坐了馬車去了東郊附近的街道,再往前走人就非常多了,馬車進不去隻得停下,私人下車之後徒步而行。
葉芹與葉洵並肩走在前麵,蕭矜就與陸書瑾走在後麵。
陸書瑾一下馬車,就被這密密麻麻的花燈迷了眼。雲城像是整個都被燈點亮一樣,視線不管落在何處,都能瞧見製作精美而明亮的燈,有的掛在店鋪牌匾上,有的吊在頭頂上,五彩斑斕的光形成絢麗的畫麵,讓人仿佛置身人間仙境。
街上的商鋪攤販緊緊挨著,擺在道路兩邊,來回的行人摩肩擦踵,萬人空巷。喧鬨聲,歡笑聲,各種樂響高歌混雜在一起,偶爾有幾朵煙花升至夜空炸開,無一不宣示著上元的繁榮熱鬨。
蕭矜看著走在前麵的兄妹倆,動了歪心思,他拉著陸書瑾的手腕,示意她走慢些。
但周圍太過吵鬨,陸書瑾完全聽不見他說什麼,就墊著腳湊過去聽。
蕭矜附在她耳邊道:“咱們走慢些,讓他們兄妹自己去玩。”
“這樣不大好吧?”陸書瑾微微皺眉。
“你這又不算是失約,這裡人那麼多,走散也屬實正常,再說了,有她哥哥跟著還怕什麼?”蕭矜為陸書瑾開脫。
他本來就是奔著單獨跟陸書瑾看花燈來的,豈能讓這兄妹倆給破壞了?
絕對不成!
許是蕭矜的麵容太過堅決,眉宇間還透露出一股子隱晦的怨氣來,陸書瑾便沒再反對,隻遲疑地點點頭。
很可惜的是,葉芹並沒有給他們悄悄脫離的機會。她雖然是走在前麵,但總是忍不住回頭張望,頻率高到往前走個幾步就扭頭看,若是被人擋住了沒看到陸書瑾,她就會停下來墊著腳尖伸長脖子去看,在人群中尋找,直到看見了她,才會再次往前走。
陸書瑾攤手,“葉姑娘看起來挺謹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蕭矜氣得牙癢癢,又總覺得陸書瑾的語氣裡帶點幸災樂禍,於是瞪她。
陸書瑾無辜地摸摸鼻尖,心想著你瞪我也沒用啊。
蕭矜在她身邊怨氣衝天地走了一會兒,忽而瞥見路邊有賣麵具的,便拉著陸書瑾從人群旁的空隙擠過去。
這一回葉芹回頭,沒看到陸書瑾和蕭矜,於是又停下踮起腳四處張望。
葉洵察覺到她又停下了,便回頭喚道:“芹芹。”
葉芹不知道是沒聽見還是故意不搭理,沒有應聲。
葉洵轉身回去,拉住了她的手,斥責道:“不要總是走幾步就停下來回頭張望,他們倆還能走丟不成?”
葉芹道:“他們不見了。”
葉洵一找,果然不見了二人,便也沒在意,隻道:“此處人多擁擠,或許到了前麵空地就能瞧見了,彆在人群當中停下,繼續往前走。”
葉芹不甘心地回頭搜尋,最終沒能找到,隻得作罷。
蕭矜拉著陸書瑾站在路邊的麵具攤上,上麵除了有各種動物,還有一些慈眉善目的菩薩和凶神惡煞的妖鬼,擺得整整齊齊。
蕭矜拿了其中一個白兔子的麵具往陸書瑾的臉上比了比,又拿了隻羊的,問道:“你喜歡哪個?”
陸書瑾對這兩個都不大喜歡,往架子上看了看,最終選了個畫了山茶花的黑麵具,看起來漂亮卻又不那麼女氣。
蕭矜則選了個狼的半扇麵具。
他親手給陸書瑾帶上,說道:“這下葉芹指定找不到你了。”
“原來是打著這樣的主意。”陸書瑾失笑。
然而蕭矜的算盤又是落空。誰知道葉芹是怎麼有一套自己的認人方法的,隔了老遠就能看到蕭矜和陸書瑾二人,一邊蹦著衝二人招手一邊大喊:“小四哥!陸書瑾!”
蕭矜下意識抬手摸了摸臉上的麵具,低頭問陸書瑾,“你說咱倆假裝不認識她能行不?”
“算了吧,咱們一起出來玩,你總想著甩開她做什麼?”陸書瑾反問。
蕭矜怒聲,“我總是想甩開她,還不是想找個無人的地方偷偷親你!”
陸書瑾大為震驚,沒想到他竟然會在大庭廣眾之下說出怎麼不要臉的話,她輕咳兩聲,無奈說:“那你消停點,等晚上回去……”
蕭矜聽見了,立馬就消停了。
走過去,葉洵已經等得不耐煩,抱著雙臂道:“你們作何去了?”
蕭矜指了指臉上,“沒瞧見嗎?剛買的。”
葉芹湊到陸書瑾的身邊左右盯著看,從麵具的框裡去看陸書瑾的眼睛,說道:“這個麵具真好看。”
“葉姑娘若是想要,也可以買一個。”陸書瑾道。
葉芹卻是搖頭,“我不買,若是等會兒人多走散了,你們認不出我怎麼辦?”
陸書瑾愣了愣,而後笑說:“不會的,就算我們認不出你來,你兄長也一定能夠認出。”
絢爛的花燈映入陸書瑾墨黑的眼中,透著一股溫柔的意味,無形地安撫葉芹。
她一下伸手,牽住了陸書瑾,說道:“你方才就差點走丟了,我牽著你走。”
蕭矜臉色一變,剛要說話,就見陸書瑾點頭答應,“好。”
於是陸書瑾與葉芹牽著手走在前麵,葉洵與蕭矜並排走在後頭。
“芹芹,把手鬆開。”葉洵在後麵喊。
葉芹聽話地將手鬆開,但是用不了多久,又會悄悄牽起來,藏住不讓葉洵看見。
四個人前後走著,葉芹一門心思圈在路邊的玩物和吃食上,帶著陸書瑾走走停停,什麼都要看一看,像隻快樂的小蝴蝶。
而陸書瑾也是個少見識的,前十幾年她一直困於深宅,幾乎沒有機會在這種節日裡出門上街,哪怕柳宅的主子都走空了,去街上賞燈遊玩,陸書瑾也隻能守著那破落的小院,遠遠聽著鞭炮和煙花的聲音,捧著一本舊書在燈下慢慢讀著。
時間過隙,那些孤寂的日子仿佛一去不複還,再也不會出現在陸書瑾的生命裡。
她站在熱鬨繁華的街頭,入眼皆是輝煌明亮的花燈,頭頂上是一朵又一朵炸開的煙花,身邊是來來往往不斷笑鬨的人群。
她回頭,蕭矜就站在身後幾步遠,正抱著雙臂走著,立即就與她對上了目光。
陸書瑾總是會與蕭矜對上視線,在她投去目光的時候。
他總是在看她,仿佛滿眼都是她。
蕭矜往前快走了兩步,追到她身後彎下腰,詢問:“怎麼了?”
陸書瑾搖頭,“沒事,隻是覺得雲城好熱鬨。”
蕭矜說:“那是自然,一年一度的上元節,可不熱鬨嗎?”
陸書瑾沒再說話,被葉芹拉去看路邊噴火雜耍的人,跟著拍手叫好。
蕭矜站在邊上,將目光往雜耍那裡晃了一圈,然後又落到陸書瑾身上,回想著方才她所說的那句話。
雖然陸書瑾戴著麵具,但她方才回頭時,與他對上眼神的瞬間明顯是有什麼話要說的,所以他才追趕上去問她什麼事。
但她隻說了一句:隻是覺得雲城好熱鬨。
他細細想了下,覺得話中還有彆的深意。
陸書瑾翹著嘴角輕笑,盯著雜耍的人,時不時跟著拍手看起來心情極好。
她鮮少有這麼把開心的情緒明晃晃掛在臉上的時候。
“你調查過陸書瑾嗎?”身邊突然傳來一句話,打斷了蕭矜的思緒。
他微微側頭,瞥了葉洵一眼。
葉洵的目光落在陸書瑾身上,但很短暫地,他又看向葉芹,說道:“陸書瑾的身世完全查不到,你應該知道吧?”
蕭矜心說那是你無能,你才查不到,爺什麼都知道。
他哼了一聲說:“你調查她做什麼?”
“芹芹喜歡與他交好,我自然要謹慎一些。”葉洵道:“但我先前幾次派人去楊鎮,幾乎搜尋遍了姓陸的人家,無人有名為陸書瑾的孩子,不知是不是楊鎮下麵的幾個村落裡有沒有,但範圍太廣,無從查起。”
蕭矜道:“你放心,陸書瑾跟你相比,絕對是個好人。”
葉洵笑了一下,“也是。”
周圍的歡呼叫好聲一波高過一波,站在後麵的甚至都蹦起來去看,一時之間耳朵裡全是吵雜。
蕭矜與葉洵二人身量都高,單單是站著就足以看到裡麵耍雜技的光景,不過二人對此都沒有太大的興趣。
趁著周圍喧鬨,蕭矜提出了一個問題,“你與秦姨關係這麼好,也能忍心對她下得了手?”
葉洵勾著唇,眸光落在高舉的火把上,即便是眼中印了火光仍顯得無情,他道:“蕭少爺說這話無憑無據的,彆趕在上元節這樣的日子血口噴人啊。”
然而蕭矜根本不在意他會不會承認,也沒想過他會回答,隻是仗著惡意上頭逞口舌之快,惡劣道:“你放心好了,那些被你們葉家害死的冤魂,早晚有一日會一筆筆還回葉家,而你也終究會自食惡果。”
葉洵扭過頭,對著他揚起笑容,帶著些許挑釁的意味,“怎麼?蕭少爺是想做這個懲惡揚善的人了?”
蕭矜直直地回望他,說:“不是我,也會有彆人。”
“彆著急,勝負還沒定呢。”葉洵說。
蕭矜不再回應。老一輩的人在朝堂上鬥爭得你死我活,表麵上還和和氣氣地稱兄道友,而他們這些少一輩亦是心知肚明,卻也裝得像好友一樣,當真是一脈相承。
他嘲諷地笑了一下,隨後葉芹與陸書瑾看完了雜耍,扔下幾個銅板之後,幾人繼續往前走。
蕭矜將葉芹趕到了葉洵身邊,讓她老老實實跟著兄長,自己則擠去了陸書瑾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