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見“楊貴妃”已經倒在地上,剛剛抵著她的那把槍落在一旁。脖子中間一個銀元大小的血洞,正在往外淌著熱血。
血流在草地上,慢慢滲進土壤中。
華麗的頭飾和戲服散落開來,在鮮血的映襯下,顯得淩亂而慘烈。
他還沒斷氣,眼睛睜得老大,身體痙攣著,在其他人上來查看時,微微顫抖了幾下,終於靜止下來。
采薇對於死亡本身沒什麼太大的畏懼,但是眼睜睜看著一個活生生的人被殺死,血流滿地,這種震撼,還是遠遠超出了她的承受力。
她胃部一陣翻湧,有點想吐。顫抖著手摸了把臉上被濺到的血,又去摸了摸脖子灼痛的地方,終於是眼前一黑,朝地上栽倒下去。
但是預想中摔倒在地的痛感並沒有傳來,好像是被一隻有力的大手扶住。
再醒來,是滿目白色,白色的牆壁和穿著白衣的醫生,見她睜眼,那醫生笑道:“姑娘,你醒了?”
“這是哪裡?”采薇問,她腦子裡還混混沌沌,有點不知今夕何夕。
醫生放下手中的藥棉,道:“這是醫院,你脖子被子彈擦傷,我剛剛已經處理好傷口,沒有大礙,你不用擔心,也不用住院,回去擦擦藥,過幾日應該就能好了。”
這是租界裡的醫院,如果不是四周的設備實在不像是百年之後,采薇刹那間以為回到了自己的時代。
在腦子逐漸清明後,先前發生的場景一股腦鑽進了她的記憶:男人開槍的果決,戲子慘死的模樣,以及被鮮血染紅的地麵。
一股無法抑製的後怕湧上心頭,讓她的身體像是陷入冰窟一般冷得厲害。
原來她也是怕死的。
不過她隻讓自己慌亂了片刻,就又恢複冷靜。想起剛剛出事時,三姨太沒見著自己,恐怕家裡這會兒已經亂套了。這時代又沒有即時聯絡工具,她得趕緊趕回去報平安。
想到這個,她趕緊從從手術床上下來,同醫生道了謝,開門往外走。
剛剛走到門外,卻見走廊長椅上,坐著一道熟悉的身影,正是老照片上走出來,朝她開槍的那個男人。
他已經從白羅長衫換成了戎裝。也許是老照片會自動帶上一層柔光,也或許是因為照片上是新婚,先前采薇看照片,並沒覺得這人有多冷峻。而此時在現實中看到,才發覺這個叫謝季明的男人,英俊的輪廓有種刀削般的冷硬,尤其是當他覺察動靜,抬頭朝她看過來時,那雙漆黑如墨的狹長雙眼中,更是如同覆蓋著一層碎冰,那是一種毫不遮掩的冷漠。
就如同剛剛在丹桂第一台,他毫不猶豫開的那一槍。
這是一個視人命為草芥的男人,他在開槍時,顯然完全不在意作為無辜者的自己和那個小孩。除了對死亡的後怕,采薇更多是作為一個從文明時代過來的人,對他這種草菅人命行為的發寒。
她忽然明白文茵為何不願意嫁入謝家。
而她之前看到那張老照片而產生的想象,也在見到謝季明這個真人後,如同泡沫被戳碎,隻剩下殘酷的現實——哪怕,他本人比照片,其實更為英俊。
謝煊見到人出來,站起身,對她道:“姑娘,你沒事了吧?”
穿上戎裝後,他整個人越發顯得挺拔,哪怕語氣算得上溫和,動作也十分紳士有禮,仍舊叫人感到一股不可忽視的盛氣淩人和冷冽。
采薇冷冷看他一眼:“多謝長官還記得將我送來醫院。”
謝煊說:“剛剛在戲院多有得罪,讓姑娘受驚了。”
雖然語氣禮貌紳士,卻聽不出幾分溫度。
采薇輕笑一聲,語氣溫柔,吐出的話,卻不怎麼中聽:“長官辦案,哪管我們小老百姓的生死。還希望小女子先前沒妨礙長官們。”
她臉上的血跡已經被醫生清理乾淨,但身上的月白衫子肩膀和胸口處,還殘留著一片已經乾涸的血跡,配著她一張嫩白小巧的臉,看起來很有些觸目驚心。
謝煊對她的譏誚不以為意,他不動聲色掃了她一眼,衣衫雖然簡單,但質地是精細的綢緞,腕上戴著碧綠的翡翠鐲子,一雙手白嫩如蔥,這必然是大戶人家才嬌養得出的千金小姐。
而讓他有些意外的事,這位千金小姐在遇到先前的事後,麵對他這個開槍者,除了語氣中的譏諷,就沒有其他,看起來有些過於淡定了,那不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千金小姐該有的反應。
謝煊默了片刻,麵無表情道:“姑娘放心,雖然我們是奉命行事,但分寸還是會有的,絕不會亂傷無辜。”
采薇說:“長官的意思是自己那一槍,百分百不會射偏?”
謝煊說:“我受過專業訓練,對自己的槍法有準確的認知。”
采薇指著自己纏著紗布的脖頸道,輕輕一笑:“那我謝謝您那沒打偏的一槍。”
謝煊目光從她脖子上的紗布輕描淡寫劃過,臉上沒有任何內疚,隻淡聲道:“剛剛戲園太混亂,我直接將姑娘帶來了醫院,你家人尋不著你應該著急了,我派人送你回去。”
采薇看他一眼,冷聲道:“不用。”
這時,一個副官模樣的年輕男人,匆匆走過來,低聲道:“三少,閘北那邊的華界,發現一個亂黨據點。”
謝煊低低嗯了一聲,從身後長凳拿起一件鬥篷遞給采薇:“那姑娘自己當心。”
說完,便同手下一塊疾步離開,高大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醫院白色的走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