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長泰一家罕見的燈火通明,堂屋內皆坐著程氏族老,村長落在旁座。
此刻,程長泰正讓程三在休書上按手印,被程青錦攔住。
“爹,您想想我娘這麼多年的辛苦,看在她照顧你,她伺候公婆,生下我和抱容的份上……”
程二冷笑:“青錦,你莫不是忘了晚上誰拿刀亂砍人,今晚你娘能砍你伯娘,明天她就敢砍……”
忽然傳來的敲門聲打斷程二的話,他們本來不想理會,但沒想到敲門聲持續不斷:“五伯爺在家嗎,我是敘言。”
在場諸人臉色大變,程敘言怎麼來了?
程氏幾位族老互相對望,程二扯了扯嘴角:“彆不是尋仇。”他目光落在程三和程青錦身上。
老陳氏看向程長泰,當年程敘言落水之事,他們老兩口心裡也有過懷疑,但想著楊氏是敘言親娘,應該不至於下毒手。他們更偏向程敘言不小心落水,楊氏見死不救。
誰能想到這件禍事竟然是楊氏謀劃,把孩子推下河又偷偷跑掉。
思量片刻,程長泰最後還是讓老四把院門打開。
夜色裡,程敘言一身淺藍色長衫顯得冷清含秋。他對程四微微頷首,帶著涼意款款而來。
程長泰和老陳氏下意識避開他的目光,程四叔公乾咳一聲,“敘言怎麼來了。”
程敘言望著堂屋內或坐或站的一群人,又掃過程三和程青錦,目光在兩人爭執的休書定格。
程敘言一臉訝異:“休書?”
程三和程青錦麵皮漲的通紅,皆不敢看他。其他人也很不自在。
楊氏意圖溺子這件事中最無辜的是程敘言,尤其他當年才七歲。
程抱容站在角落裡,她看著曾經最乖巧的弟弟,她很想上前懇求對方幫幫忙,可是一想到七歲的敘言在河裡掙紮,她的身體便怎麼也動不了。
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娘為什麼要這樣。她幾乎是泣不成聲,眼淚如豆砸落。
程四叔公吭哧著:“楊氏那個毒婦害你,族內會為你討公道。”
村長左右看看,橙黃色的燈火下,程敘言白淨的麵龐被襯的晦暗,唯有那雙漆黑的眼中餘有一點光。
這個少年的神色平靜,沒有怨恨,也沒有舊怨即將被平的快意,似冬日被霧籠罩的遠山,也像盛夏時候的湖水,不聲不響看不透,一點也不像十五歲年紀的人。
村長摩挲手指,他忘記把煙杆子帶來,此時他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慌意。
程敘言對眾人拱手一禮,開口道:“白天的事敘言已經聽說,這般晚來不是旁的原因,隻是敘言在家中深思,想一些事情。”
一名程氏族老乾笑:“敘言啊……”
“但我沒想到隻是這麼一會子功夫會出事。”程敘言不動聲色搶過話茬,眉眼帶上憂愁。
不等其他人解釋,程敘言又道:“我當年落水太驚慌,也記不得什麼,或許是我自己不小心在河邊踩滑。”
這話一出,在場有一個算一個都驚住。
程敘言在河邊踩滑落水與楊氏推親子入水完全不是一個性質。
程二氣極反笑:“敘言,楊氏可是親口承認罪行。”
“啊——”程敘言發出一個無意義的單音,他神情淡淡,垂眸看著地麵,掩住眼中大半情緒,“伯娘她……以前有時候做噩夢,會將夢境跟現實弄混。”
言外之意,楊氏腦子不好偶爾說胡話。
在場的程家人看不懂,也不明白程敘言的打算。這是幫楊氏說話,不是來報仇?
如果程敘言幫著楊氏說話,那就不能以這個理由休掉楊氏。
程二很明顯也反應過來,他媳婦還在床上躺著,費掉一隻手,他不收拾楊氏難解惡氣。
“敘言,就算你說的是真的,可楊氏今晚竟敢拿刀砍人,我們家容不得……”
“程二伯。”很輕的一聲呼喚,伴著屋外吹來的一陣風將堂屋裡的燈火攪在風中擺動,又歸於平息。
程敘言看向八仙桌上首的程長泰,隨後又垂下眼,一副恭順姿態下是不太恭順的言語:“程三伯娘…做噩夢時,易混現實和夢境。”
他再一次強調,幾名活了幾十年的老者聽懂了。
意圖溺子也好,今晚拿刀砍人也罷,是楊氏做噩夢後糊裡糊塗造成的。說的再好理解一點,程敘言那話出來表示:楊氏“不是主觀”傷人。
程氏族老:………
他們現在確定肯定,程敘言就是要保楊氏。
但是為什麼?!
如果程敘言擔心這事以後影響他科舉,這沒必要。且不說程敘言已經被過繼給程偃,就算程敘言沒有過繼出去,他們這些族老做主休棄楊氏,其他人隻會指責楊氏不對,而有整個程氏一族的庇護和背書,沒人會指責程敘言。
屋內氣氛詭異的安靜,在這份短暫又脆弱的平靜下,程二像個即將被點燃的爆竹,他臉色扭曲:“你……”
十五兩雪花銀躺在八仙桌上,在明明暗暗的燈火下閃著冷調的光澤,程敘言垂首:“一點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