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言漸漸散了去,一些人對程敘言更添忌憚,認為程敘言背後當真有人,才能壓住流言。
對於同僚們對他的防備警惕,程敘言覺得倒是好事,旁人忌憚他也好,忌憚他就不敢隨意出手。不會有小麻煩找上程敘言。雖然程敘言能處理,但是也會覺得膩煩。
這天程敘言向侍讀彙報一些公事相關,沒想到出來時碰到一名意料之外的“熟人”。
數年不見,“故人”越發內斂深沉。
下午散值時程敘言被叫住,裴讓笑了笑:“許久未見,仲惟賞個麵兒罷。”
程敘言跟葉故告彆後同裴讓走了,沒想到一路行行轉轉,最後居然停在臨水居。
臨水居………
裴讓是有心還是無意?
裴讓早讓人定下二樓天字號雅間,兩人還未換下官服,是以一前一後兩道青袍出現在酒樓中惹來旁人側目。
程敘言無視四下的竊竊私語,他抬眸盯著前方裴讓的背影,對方身形挺拔,腰間束帶勾勒窄形,裴讓的脊背比不得武人寬厚,但瞧著比裴讓六年前結實。
兩人落座,裴讓為程敘言斟茶,他與程敘言身長相近,一頭烏發規規整整束好,藏在官帽中。那雙琉璃似的眸子微微彎了彎,“嘗嘗,今歲新出的龍井。”
程敘言與他短暫對視一眼,端起茶盞呷了一口:“清爽回甘,確實好茶。”
天字號的雅間背靠長街,那些喧嘩之聲都遠去了,透過二樓窗戶,落日黃昏下,青磚黛瓦的小院升起嫋嫋炊煙,錯落有致的小巷被染上橙色餘暉,綿綿遠處群山重疊,縹緲朦朧,如此靜謐又和諧的畫麵仿佛自然勾勒出的人世安寧,歲月靜好圖。
裴讓看著出了神,程敘言合上茶蓋,心中斟酌再三還是詢問出口:“裴兄…這些年可還好?”
裴讓收回目光,溫聲道:“愚兄表字慎禮。”
程敘言靜默片刻:“你到底年長我幾歲。”
“不過幾歲罷了。”裴讓擺擺手,“你還是這般守禮。這點倒跟你我初見時差不離。”那個時候陸氏帶著程敘言剛來裴家,陸氏與裴老談話留下程敘言一個人等待,程敘言分明心中惦記嗣父,卻又礙於規矩不敢走動。
那時裴讓一身嫩青色長衫,灑脫肆意,念著“非常時行非常事”,帶著程敘言就出門了。
那日頗為熱,額頭鼻尖浸出細密的汗,程敘言還能回憶起當時因著氣溫高而發燙泛紅的臉。
樹木豐茂,烈日高懸,少年時裴讓的眸光比天上的日頭還明媚燦爛。
………程敘言垂下眼,喚道:“慎禮。”
這些年程敘言與裴讓少書信往來。初始兩人是有的,然而都是些瑣碎話,後來程敘言再寄過去的信石沉大海,他跟裴讓之間的聯係徹底斷了。
有裴大郎君引路,想來裴讓的仕途應不算坎坷。但程敘言沒得到裴讓本人回應,一切猜測隻是猜測。
“還好。”裴讓簡單帶過,此時雅間的門從外麵敲響,小二輕聲道:“大人,您的菜肴好了。”
裴讓:“進來。”
因著隻有他與程敘言二人,裴讓定的最初級的席麵,共六個菜一壺酒。然而就是這麼一桌簡單的席麵也得二兩銀子,加上天字號雅間的費用,配套的茶水點心一應算在裡頭,這一頓三四兩銀子跑不掉。
當初會試後,那群上榜的未上榜的考生包下臨水居整個二樓給程敘言設一場鴻門宴,雖是數人眾籌費用,也可見江南贛地一帶考生的富庶,某種意義上也算“重視”程敘言了。
大約是雅間內寂靜,裴讓咽下口中食物後介紹菜肴。他知道程敘言懂,但他仍是找話。程敘言靜靜聽著,偶爾附和兩聲,仿佛真的第一次品嘗。
兩個人中間客氣又疏離的氛圍抹不去,偏又得維持故人相逢喜悅無邊的假象。
程敘言年初就至上京了,如今大半年過去,他入翰林院也有一段日子,裴讓才現身。他倆這情誼比春闈時的飛雪還薄弱。
程敘言思緒頗多,裴讓忽然道:“仲惟,愚兄今歲在吏部當職,按理說你來上京,愚兄該早些尋你,但愚兄實在是公務繁忙抽不開身,你莫介懷。”他端起一杯酒敬程敘言,仰頭一口氣飲儘。
“慎禮客氣了。”程敘言也飲儘杯中酒,他道:“我那時一心顧著春闈,無暇他顧,慎禮莫與我計較才是。”他又回敬裴讓一杯酒。
從裴讓單方麵斷了跟程敘言的信件來往,程敘言心裡就有了數。他若春闈前去尋人,不定裴讓如何想。
裴讓聞言微怔,隨後笑了笑,那雙琉璃般的眸子含煙蘊霧,再不複年少時的清澈,叫人看不清他的情緒。
餘暉耗儘,夜幕從四下席卷而來,雅間裡掌了燈,將整間屋子照的亮堂。
夜風吹動扇窗發出沉悶的響聲,雅間內也攜了涼意。程敘言起身關窗,順勢道:“天色已晚,你我二人明日還得上值,咱們如今都在上京,往後多的是時間相聚不急在一時,慎禮覺得呢?”
裴讓頷首,下樓的時候程敘言落後裴讓一步,也是他目送裴讓上車遠去他才離開。
時明趕著騾車,微擰著眉。
上京的夜晚也是美景,街邊的小販將夜幕驅逐後留下精心打理過的物品,等待行人挑走。
小孩子舉著風車在街上跑來跑去,到處都是歡聲笑語。時明得十分小心,免得騾車不小心撞倒行人。
騾車行駛在平整的街道,速度又慢,晃感十分低微。程敘言靠著車壁不知不覺睡過去。
夢裡情景似油畫般五彩斑斕又光怪陸離,少年的身影被塗上厚厚的顏料,程敘言看不清了……
他從夢中醒來,入目是熟悉的屋頂,程偃坐在床沿為他擦臉,“做噩夢了?我讓阿明給你熬碗安神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