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離上京極遠,路上花銷……”一直充當背景板的程青錦開口,他猶豫道:“我們沒有那麼多錢。”
“沒關係。”男人笑道:“我仰慕程狀元,護送程狀元的生母是我的榮幸。”
程青錦疑惑:“你隻想帶我娘走?”
“你娘?”男人仔細盯著程青錦瞧,發現程青錦的眉眼鼻子跟程敘言有些相似,“你是程狀元的大哥?”
程青錦點頭,男人笑容更大:“送一人是送,兩人亦是送。”
“那我們到了上京怎麼做?”程青錦撓了撓頭:“你也知道我們跟程狀元有點私怨。”
男人安撫他:“彆擔心,我們會安排好。到時候你們隻要告訴其他人程狀元是你的親弟弟就好。”
男人言語蠱惑,為程長泰一家描繪當官的闊綽,程長泰一家如果能扒上程敘言,好處享不儘。
末了,程青錦跟男人約定好,明日辰時男人來家裡接他們。
待男人離開後,其他幾房的人麵色怪異的看向程青錦,但程青錦什麼都沒說。
這個晚上注定有人睡不著,次日天未亮,男人趕著馬車進村,這次男人還帶了人。
男人上前敲門:“程公子,程公子……”
然而院門打開,裡麵是一群人高馬大的青壯。男人心頭一凜,剛要轉身跑卻被身後一拳頭砸暈。
易全山帶著村人把男人和男人的同夥綁了,男人慌了:“你們乾什麼?”他看向程青錦:“程公子,你不想見你弟弟了嗎?”
程青錦比他還疑惑:“你胡說什麼,我隻有妹妹,沒有弟弟。”
男人傻眼了。
怎麼回事?
為什麼一個晚上程長泰一家的態度就變了。
程氏族老拄著拐杖出麵,厲聲嗬斥:“你們這群賊人居然偷到我們村裡來了,定要拿你們見官。”
“???”男人大驚,飆出地道官話:“等一下等…我們不是賊,有誤會!”
他在人群中張望,沒有楊氏的身影,“安人,楊安唔——”
猝不及防一拳頭打掉男人的牙,程青錦扯了抹布堵住男人的嘴:“有什麼話跟縣太爺說。”
男人和他的同夥雙目圓瞪:“唔唔唔——”
他們不能去縣衙,如果扯出柳大人……
男人愣住,就算扯出柳大人……似乎……也沒什麼,他們隻是來望澤村打聽程狀元的事,僅此而已……
思及此男人鬆了口氣。然而程青錦他們對男人和其同夥的控告是盜竊。
麵對望澤村一村人的指控,再加上男人馬車上的贓物,“人贓並獲”,男人和其同夥被杖責五十大板,坐刑五年。
這一係列變化太快,轉折太急,男人和同夥都懵了,他們怎麼也沒想到會栽在一個村子裡,這也是他們第一次見識地方宗族和村子的力量。
從男人第一天在望澤村露麵就有人注意,村長,易家,程氏族老以及在縣城酒樓做活的程青錦都被特意叫回去。
先前程長泰一家不過是為了穩住男人。
程敘言是程氏一族的希望,程氏族老決不會毀他。現在眾人明白敵人的打算,心裡也擔憂遠在上京的程敘言。
“怎的才入仕半載就遇小人。”易全山愁眉苦臉,半晌歎道:“官場真是危險。”
程青錦擰著眉,心裡沉重。
不能再拖了,程青錦閉上眼,心中已有決斷。他得對他娘下一劑狠藥。
他娘差點毀敘言一次,絕不能有第二次。
晚上時候楊氏悠悠醒來,外麵黑漆漆一片,楊氏茫然道:“這是哪兒?”
過了一會兒她想起什麼驚道:“遭了,我誤了時辰。”她踩著鞋往外走,此時木門從外麵推開,似濃墨的夜幕中,程青錦一身青衣短打,持燈立於門前。
楊氏尖叫一聲,隨後忍不住埋怨:“青錦你怎麼沒聲,你嚇死娘了……”
楊氏剛要繞過他出去,程青錦冷冷的聲音傳來:“不用去找那群人,他們現在被關進大牢了。”
楊氏沒反應過來,程青錦也不瞞著她,悉數同她說了,“他們想對敘言不利,程氏一族不會放過他們。”
“不是的。”楊氏急了,她來回走動:“你說謊,你騙人。那個男人是好人,他隻是想幫助我和青言母子團聚……”
程青錦反手關門,將燈盞放在櫃上,黃豆大的燈火將整個屋子染的暗黃。
楊氏還在喃喃自語,程青錦在床沿坐下,他開口道:“這個位置娘熟悉嗎?”
楊氏一開始沒反應過來,直到程青錦拿出一把剪刀。剪刀長而尖的刀身在油燈下泛著噬人的冷芒。
楊氏瞬間像一條脫水的魚,鼓著眼,大張著嘴才能艱難呼吸。
燈光落在兩人身上,在地上在牆上拉出長長的幽暗的影子。影子隨著燈火的搖晃而搖晃。
程青錦斜睨她一眼,忽然拿出兩個絡子,時隔多年楊氏以為她早就忘記,然而看到大兒子手裡的絡子樣式,楊氏久遠的記憶瞬間回籠。
她像被無數的針紮到,痛感讓她恢複行動,她尖叫著撲過來。
但程青錦的動作更快,他凶狠的用剪刀剪著手裡的絡子,一如當年的楊氏。
“不要,不要——”楊氏從來沒有那麼快過,但溫熱的鮮血飛濺至她的臉上,楊氏整個人都滯住了。
半晌她抖著手摸臉,指尖猩紅深深刺痛了她的眼,“啊啊啊——”
回憶與現實交錯,她分不清了,她搶過程青錦手中的剪刀惡狠狠甩出去,捧著兒子的手嚎啕大哭:“是不是很痛啊青言,對不起,娘錯了娘真的錯了……”
“你是個讀書人,你傷到手可怎麼辦。”楊氏扯了裡衣的布條給兒子包紮,大顆大顆的淚砸落,淚水模糊楊氏的眼,怎麼也包紮不好。
程青錦推開她,鮮血順著指尖滑落,他寒聲道:“你到底是想我這個兒子還是貪我的功名。”他舉起手:“你看到了,我的手廢了,以後隻是個廢人,是個掃把星,專門來克你……”
“不是——”楊氏一把抱住他,哭成淚人:“你不是掃把星。你…你不當官也沒關係,娘有力氣娘種地養你。”
她鬆開兒子,捧著兒子受傷的手,鮮血怎麼也止不住,楊氏快絕望了:“青言,我們去找大夫。娘有私房,娘肯定治好你。”
她轉身從一個櫃子後麵的小洞摸出灰撲撲的布包,她手忙腳亂的打開,一堆銅板夾雜著碎銀,楊氏努力笑了一下:“你看,娘真的有銀子。不怕啊。”
她把錢收好,拿過燈盞帶著兒子往外麵走,楊氏滿心都在兒子身上,根本沒注意其他人。
程青錦順著她出院門,家裡其他人麵麵相覷,最後咬咬牙跟上去。
鄉下人家晚上歇得早,基本不點燈。平時行夜路也是靠月光,然而今晚烏雲籠月,天地間一片漆黑。
隻有一盞燈火在夜風中狂舞,隨時都會熄滅。
楊氏舉著燈靠近程青錦:“青言,你小心些腳下,彆摔了。”
話落楊氏自己趔趄一下,程青錦趕緊扶住她,見到親娘如此他也心軟了,但想到今後程青錦又必須狠下心。
在敘言和他娘之間,族內肯定保敘言。程青錦兩個都想保。
搖曳的橙色燈火將他的臉照的明明滅滅,眼睫投下一片陰影,掩去他眼中的不舍。
他輕聲道:“你為什麼總要害我?”
楊氏頓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青…青言,你說什麼?”
不等人回答,楊氏心虛又迫切道:“不會了以後不會了,娘真的改。”
“你從來都沒愛過我,從來都沒把我當兒子”程青錦轉身跟她麵對麵:“我小時候每次生病,你在做什麼,你隻是看著,隻是想等我自己死。”
心地深處的陰暗被揭開,楊氏幾乎站不住,她隻能搖頭,卻連一句解釋都說不出。
因為,曾經她的確是那麼想的。
她不敢親手掐死小兒子,就盼著小兒子每次生病病的嚴重些,病故才好。
楊氏咬著牙無聲哭泣,眼淚順著兩頰滑落。
程青錦繼續說下去,“你見我現在做官,你才上趕著認,你想喝我的血吃我的肉害死我。”
“不……”楊氏泣不成聲:“不是那樣的,不是,娘隻是想見你。”
“下輩子吧。”程青錦舉著燈大步走,楊氏愣了愣,立刻跟上去:“青言,青言,你去哪兒?”
“與其某一天被你害死,我還不如尋個痛快。”程青錦停下腳步,冷冷的看她一眼,那一眼涼到楊氏的心底。
楊氏辯解:“不會,不會了。”
“我不去上京了,我真的不去了。”楊氏緩緩走向程青錦,她雙目含淚,忍著沒落下來:“真的,你信娘。”
“我不信你。”程青錦把燈盞塞她手裡,轉身一躍。
巨大的噗通聲炸響在楊氏靈魂深處,她這才看清四下環境,原來他們不知不覺行至河邊。
【娘,救我——】
【娘……】
七歲的男孩在秋日的河水中無助掙紮,懇求生母救救他。
楊氏呼哧呼哧大喘氣,燈盞落地的悶聲伴隨著重物入水的噗通聲同時響起,四麵八方的水淹沒她,不能呼吸了。
好冷,原來秋日的河水這般冷。那個時候青言才七歲,還那麼小……
楊氏撲騰著手腳,用儘所有的力氣向兒子遊去。河水太冷了,凍住楊氏的思緒,她隻是憑著本能在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