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綏並不知道蟲腦的構造和人腦的構造有什麼區彆, 但顯然前者的思維過於僵化也過於絕對,這麼多年都沒能規整出一個合適的社會製度。
現在雌蟲吵著要廢除雄蟲保護法,雄蟲又不肯讓出他們高高在上的地位, 楚綏隻能依照自己的看法,在原律法的基礎上, 修訂出一版相對來說更為平和的共處之道。
雌蟲不用受儘淩虐,雄蟲也能得到適當的保護。
當然, 那份修訂版的律法能不能被采納楚綏就不知道了,反正一切隨緣,官方帖現在樓層已經堆的比天高,一開始還有蟲在認認真真的提意見, 到後麵就完全變成了控訴帖, 當一堆堪稱豬隊友的雄蟲湧入時, 直接變成了罵戰。
他在這個世界被歸類為雄蟲,嚴格意義上來說也是他們中的一員, 現在大難臨頭, 坐著等死也不是辦法,做些事打發時間也好,起碼比坐以待斃強。
楚綏不確定雌蟲推翻製度後,是否能確立一個正確的時代, 他隻知道律法如果還是極端的偏向某一方,那麼依舊維係不了多久。
不知不覺,太陽已經快落山了,阿諾乘坐飛行器回來時, 卻並沒有像往常一樣推門進去,他站在門口,手抬起, 落下,抬起,又落下,就是沒能推開那扇門。
於生死麵前都無懼的軍雌,此時卻害怕跨過那道門。
不知過了多久,等天色完全暗下來的時候,阿諾還是沒進去,他背靠著牆,一絲不苟的頭發耷拉下來一縷,看起來有些狼狽,身形緩緩滑落,最後無力的坐在了冰涼的石階上。
今天帝國聯盟會舉行投票,星網全程直播,阿諾知道楚綏一定會看見,就算看不見,也瞞不了多久。
他的雌君,正在一點點推翻這個雄蟲為尊的世界……
這可以說是另一種意義上的背叛。
阿諾有很多次都想說出一切,但他並沒有,他害怕麵對楚綏的任何負麵情緒,憎恨或是厭惡,他也貪戀著楚綏對他的好,於是話一次次的到了嘴邊,又一次次的咽了下去,直到今天再也瞞不住……
冷風從花園吹過,將常年青翠的樹枝搖得沙沙作響,在地麵投下一片婆娑的樹影,阿諾的衣角被風掀起,又輕輕落了下來,他卻依舊垂著眼,沒有絲毫動作。
楚綏會生氣嗎……
楚綏會恨他嗎……
阿諾閉了閉眼,想象不出那樣的場景,如果可以的話,他甚至寧願楚綏打他一頓解氣,儘管雄蟲已經很久都沒有再動過鞭子,也沒再讓他的雙膝觸過地。
楚綏一直在書房修訂後麵剩下的內容,等手都僵麻了,這才坐直身形,他低頭看了眼時間,卻發現已經是晚上九點了,不由得拉開椅子從位置上起身。
平常這個時候阿諾都回來了,怎麼今天還沒到家。
楚綏揉了揉後頸,然後慢吞吞的往樓下走去,正準備用光腦給阿諾發條信息,卻見家務機器人正停在門邊一動不動,相比於以前滿客廳亂轉的場景,真是稀奇。
楚綏單手插兜,走了過去:“你縮在旮旯角乾嘛?”
家務機器人聞言轉過身形,然後看向門外,身上的燈閃了閃:“垃圾。”
楚綏:“……”
他靜了一秒,也沒明白它想表達什麼:“門外麵有垃圾?”
家務機器人:“我愛垃圾。”
楚綏:“……”
算了,跟一個小智障較什麼真,楚綏用腳把它從門口揮開,然後拉開了門,往外麵看了圈,連個人影都沒有,正準備收回視線,眼角餘光一瞥,卻發現左邊石階上坐著一抹熟悉的身影。
阿諾不知想什麼想的那麼入神,連楚綏開門的動靜都沒聽見,坐在門口的石階上一動不動,目光呆呆的看向某處,白日挺拔修長的背影也莫名縮成了一團,抱著膝蓋不知在想些什麼。
楚綏的第一反應是誰家小破孩這麼慘?後來終於慢半拍的反應過來,哦,好像是他家的。
楚綏走出門,把手慢慢的插進褲子口袋,站在石階上,居高臨下的看著阿諾,片刻後,終於納悶出聲:“你坐這兒乾嘛?”
不知道的還以為他虐待雌君呢,大冷天的把蟲攆出去不讓進門。
阿諾聽見他的聲音,下意識抬起頭,楚綏這才發現他臉色蒼白的不像話,竟隱隱顯出了幾分狼狽,視線在他的肩頭的上將軍銜掃過,心想升官是高興事,怎麼他看起來一點也不高興。
“雄主……”
阿諾神色怔愣,從地上緩緩起身,他似乎想說些什麼,卻又張不開口,嘴唇蒼白,血色儘褪,楚綏第一次從他眼中看見驚慌這兩個字。
真奇怪。
楚綏走出來才發現外麵冷的滲人,他看了阿諾一眼:“先進來。”
說完轉身進了屋,寒風被阻擋在外,周身的涼意這才有所緩和,楚綏聽見身後傳來關門的輕響,回頭看了眼,卻見阿諾忽然膝蓋一彎,跪在地上發出一聲悶響,低垂著頭,看不清神色,清瘦的身形大半落在陰影中,莫名有一種無力的頹然感。
楚綏頓住:“你乾嘛?”
還沒到清明節的時候呢,這就跪下來了。
他走過去,伸手想把阿諾拉起來,對方卻似乎鐵了心要跪在地上,肌肉緊繃,拉都拉不動,楚綏眉頭緊鎖,乾脆捏住阿諾的下巴,迫使他抬起頭看向自己,聲音惱怒道:“你到底想……”
話未說完,卻猝不及防對上阿諾通紅的雙眼,聲音戛然而止,無意識泄了手中的力道。
他眼眶通紅,甚至隱隱可見淚光,與蒼白至極的臉色形成了鮮明對比,額角青筋浮現,似乎在極力隱忍著什麼,藍色的眼眸帶著淚意看向楚綏,顫抖著動了動唇:“很抱歉……”
很抱歉,推翻了您原本安穩的生活……
到底一起生活了那麼多年,楚綏對阿諾不算十足了解,但也能猜出幾分來,聞言緩慢收回手,頓了頓,乾脆傾下身軀,坐在了地板上:“為什麼要抱歉,因為廢除保護法的事沒告訴我?”
楚綏的態度並不惱怒,甚至稱的上心平氣和,畢竟早就經曆過一次了,該生的氣上輩子就生完了,他以為自己會很怕,但事實上隨著事件逐步推移,他卻越來越平靜。
怎麼說呢,就挺操蛋的,楚綏也想急一急,但他就是急不起來。
這樣反常的態度令阿諾的心沉了下去,他不知道該怎麼說,迎著楚綏的視線,緩緩點頭,牙關無意識緊咬,唇齒間開始彌漫血腥味。
不知是不是感受到氣氛的不同尋常,就連家務機器人也沒再亂晃,靜靜的待在牆角旮旯,將腳下那一塊位置的地板擦得鋥亮,時不時會抬起頭看他們一眼,然後又被楚綏瞪了回去。
楚綏怎麼說也算死過一次,不像以前那麼糊裡糊塗的,他曲起膝蓋,將下巴擱在上麵,過了好半晌,才驀的出聲問道:“那你覺得廢除保護法的事錯了嗎?”
此言一出,空氣中陷入了無言的寂靜,甚至能聽到清淺的呼吸聲。
阿諾閉了閉眼,遮住眼底一閃而過的痛苦,他垂落在身側的手不自覺收緊,視線緩緩落在他頸間的藍星項鏈上,低低出聲問道:“雄主,您愛您的家鄉嗎……”
人這一生,或長或短,有些人一輩子也沒離開過故土。
楚綏已經離開藍星很久了,雖然不會經常想起,但他想,他還是愛著那片土地的,就如同體內流淌著的血液一樣不可分割。
但他已經回不去了。
楚綏勉強組織著語言:“我的家鄉……很好。”
阿諾看向楚綏:“我也很愛我的家鄉……”
他也深愛著腳下的這片土地……
但他知道,現存的製度是錯誤的,不能夠再這樣下去了。
阿諾並沒有背棄自由盟的信仰,也不是天生反骨,他隻是心中的條條框框太多,沒辦法逾越一絲一毫。他從出生到現在,見過無數雌蟲被雄主當做貨物一樣交換,被當做畜生一樣淩虐,最後遍體鱗傷,生不如死。
他僅僅隻是不想再讓這種畸形的製度再繼續下去,但在推翻的同時,卻打破了楚綏原本安穩的生活。
楚綏沒做錯什麼……
阿諾感受到有什麼灼熱的液體不受控製的從眼眶掉落,卻被一隻手拂去,同時頭頂響起了楚綏熟悉的聲音:“哭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