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麵色蒼白,明明懷了身孕,容綺也一直變著法子給她補身體,卻仿佛更瘦了些,單薄得仿佛一陣風就能吹走。
沈裕不動聲色地掐著指節,輕聲道:“無事。”
話雖這麼說,但傍晚時分容錦不在時,沈裕當即傳了成英來回話。
成英與荀朔不同,他跟在沈裕身邊多年,積威甚重,不敢欺瞞。
他遲疑著,聲音又低又緩:“這幾日,夫人總是會到荀大夫那裡,至於究竟如何……屬下也不清楚。”
這話倒也不假。
這幾年,容錦管著家中的諸多事務,除卻翠微與紅茵,還有好些個她一手提拔出來的人。
她若是鐵了心要瞞什麼事,成英確實無從得知。
沈裕一言不發,鴉羽似的眼睫低垂著,麵色沉靜如水,看不出任何端倪。
成英覷著他的臉色,又試著問道:“要屬下去查查嗎?”
沈裕按著心口,搖了搖頭,啞聲道:“不必了。”
他與容錦這些年親密無間,從沒這樣千方百計地瞞過彼此什麼事情,加上這幾日的端倪,稍一想,心中已經隱約猜到六七分。
他不可抑製地咳了起來,瘦削的手緊緊地攥著衣襟,蒼白的肌膚青筋乍現。
成英懊惱不已,連忙上前替他順氣,搜腸刮肚地勸解道:“您還是先靜心調養,至於旁的事情,且先放放……”
帳上懸著的同心結穗子搖搖晃晃,大紅的喜色,如今乍一看倒像是血色。
沈裕有氣無力地拂開成英,盯著那穗子,久久未曾出聲。
成英候了許久,見他並無再開口的一次,這才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
容錦回到聽竹軒時,天色已晚。
由紅茵伺候著沐浴後,為小臂上的傷處上了藥、重新包紮後,又熏了好一會兒的香,遮去金瘡藥那獨特的氣味,這才往內室去。
難得,沈裕今日並沒特地等她。
青竹床帳半掛半放,隱約可見他瘦削的身形,一動不動,似是在等候她時沒能熬住,已沉沉睡去。
容錦見此,心下倒是鬆了口氣。
她這幾日與沈裕同榻而眠,總是會擔心被他察覺,前兩日無意中壓到傷處,強忍著,才沒露餡。
又嗅了嗅衣袖上沾染的氣味,確認隻有自己調的香料,這才上床安置。
容錦避著傷處,輕手輕腳地在沈裕身側躺下,正算著漠北到京城途中的驛站,卻不料沈裕竟忽而喚了自己一聲。
容錦心跳霎時都快了些,吃驚地看向他,旋即笑道:“是我不小心,將你給吵醒了嗎?”
沈裕搖頭,漆黑的眼眸靜靜地望著她。
冰涼的手指搭在腕上,沿著隱隱跳動的經脈,逐漸向上。
() 容錦忙不迭地隔袖按了他的手,意識到自己反應過度後,又竭力做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笑道:“做什麼?”
“錦錦,”沈裕閉了閉眼,聲音宛如歎息,“讓我看看。”
容錦身體一僵。
她知道此事不可能將沈裕瞞得滴水不漏,畢竟就連容綺都覺出不對勁,她與沈裕幾乎朝夕相處,哪裡瞞得過呢?
但也沒想到會暴露得這樣快。
一時間手足無措,不知沈裕這是有意詐自己,還是他當真已經察覺。
“乖,”沈裕在她唇邊落了一吻,低聲道,“還疼嗎?”
再往上,細膩如凝脂般的小臂上,緊緊地纏著層紗布。
沈裕已有預料,但真觸到時,指尖都在顫著。
容錦情知當真瞞不過了,搖了搖頭:“不礙事的。”
放血時自然是疼的,但隻要一想到能讓沈裕活得更久一些,這“交易”她做得心甘情願。
沈裕避著傷處,像是用儘全身力氣,將她緊緊地擁入懷中。
“也不算什麼,”容錦扯了扯嘴角,笑著寬慰道,“若你我易地而處,你也會如此的,不是嗎?”
與生離死彆相比,再沒什麼重要的了。
沈裕未答,隻是呼吸愈重。
數年前,他曾將容錦當作自己解毒的藥引,沒想到兜兜轉轉竟又如此,仿佛宿命。
像是落水之人,拖著容錦陪自己溺亡。
容錦覺察到肩頭微濕,似是有水洇透,怔了怔,在意識到是什麼後,卻是什麼都說不出口了。
她從未見過沈裕如此。
他這樣一個人,總叫人覺著,縱使是血汗流乾,也不會落一滴淚才是。
容錦愣了好一會兒,抬起手,回抱了沈裕。
“錦錦,你讀過《莊子》。”
沈裕的聲音在她耳側響起,並無悲愴,更多的卻是從容。
容錦不明所以地點了點頭:“是。”
那書還是她在沈裕書房中看的,應當是個冬日,兩人在書房煎茶賭書,比誰的記性更好些。
如今再想,竟有種恍如隔世的錯覺。
“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
容錦終於意識到他想說什麼,連連搖頭:“不,你不準說了。”
沈裕卻按下她的手,循循道:“……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容錦霎時紅了眼。
但她並沒哭,隻道:“不過幾滴血而已,我說了不妨事,那就沒什麼要緊的。”
“你若再同我說這些,又或是敢擅做主張,我就,”容錦咬了咬牙,努力做出一副惡狠狠的模樣,“我就再也不惦記你了。”
“說不準,過些年還會另嫁旁人……”
沈裕低低地笑了聲,想說什麼,卻被容錦堵了嘴。
她仰頭貼上來,柔軟的舌尖撬開他微微泛涼的唇。
“會好起來的,”像是在寬慰他,又似是在說服自己,容錦眨著泛酸的眼,強調道,“一定會的。”
猶如交頸鴛鴦。
又像是風雨之中,緊緊依偎在巢中取暖的雀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