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畢濃茶, 言歸正傳。
簡禾自覺噤聲, 展平了宣紙。
本次的仙盟大會,雖然是為“危機”而誕生的,但該有的環節、該有的排場一樣都不會少。在座之人, 這一次都要隨著姬鉞白前往潼關。
聽完姬硯奚的一番話, 姬鉞白擱下了茶盞, 訝然道:“樓家?全員失蹤?”
姬硯奚頷首, 道:“是昨晚傳回來的消息,二十多人, 憑空消失。”
有不明就裡的少年道:“哪個樓家?”
“還能有哪個樓家,不就是那個……”另一少年頓了頓, 輕蔑道:“濱陽樓氏。”
簡禾:“……?”
在九州,往往“某地某氏”所指代的,都是坐鎮一方、曆史悠久又頗有名氣的大世家。總而言之,若沒有代表那個地方的底氣, 前頭就不會接那個地方的地名, 道理正如在蝶澤的街頭賣煎餅的老王不會稱自己是“蝶澤王氏”一樣。
跟濱陽相關的家族, 她隻聽過“濱陽公孫氏”——雖然已經團滅,但是名氣猶在。
這個“濱陽樓氏”是什麼時候冒出來的?
簡禾這邊雲裡霧裡,姬硯奚見狀,機靈地回道:“夫人,您有所不知, 這個樓家, 是濱陽新的鎮守家族。”
鎮守於一個地方的仙門世家若是意外倒台, 之後隻會有兩種演變方向——要麼,是該地被並入鄰近的世家鎮守地之中,要麼,就是有新的世家進駐、頂替空置之位。
其實,在滅門慘案後,姓公孫的人是還沒死絕的,迄今仍有幾個小輩存活於世上。隻是,僅靠這幾人之力,斷然無法重建家族。濱陽易主,已是板上釘釘的事了。
無奈,賀熠當初所做之事實在過於令人發指,周邊的世家雖有心接管濱陽,可也擔心會惹上這條不按理出牌的瘋狗。就在這猶豫的當口,就被樓家接管了。
這個樓家,從前是濱陽的一個小修道家族,往上數數,修道曆史不過兩代。除了曾任公孫氏客卿的兩人之外,餘下弟子中規中矩,並無十分出彩之人,整個家族的行事風評也是一般。
想也知道,在公孫氏如日中天的時期,樓家直接被襯成了背景板,根本無法冒頭。如今,前者倒台,要是再等一兩年,搞不好就會有新的家族接管這裡。樓家近水樓台,又豈會甘願再做幾十年的小弟,故而乾脆迎難而上——在大多數人眼中是塊燙手山芋的濱陽,反而讓一個名不經傳的樓家直接飛升成了“樓氏”。
簡禾了然。
難怪剛才說起“樓氏”時,他們會用這麼輕蔑的語氣了——雖然冠上了濱陽之名,卻沒拿出服眾的實力……世家子弟大多眼高於頂,估計是在嫌棄對方拉低了“某地某氏”這詞兒的逼格。
回歸正題。得益於“濱陽”這個前綴,本次的仙盟大會,樓家也收到了帖子,還隆重其事地派出了近三十人。結果,卻在抵達潼關前出了事。
眾人議論紛紛——
“不太對吧。既然是‘全員’憑空消失,不就是說沒有目擊者麼?那麼,這個消息是怎麼傳回來的?靠不靠譜啊。”
“沒準是路上耽擱了。”
“有什麼耽擱的,進入潼關的路年年都是那一條,沿路荒漠鳥不生蛋,連隻畜生也見不著幾隻,想中途找個城鎮偷懶玩玩都沒有。不過,荒涼歸荒涼,往年也沒聽說過有誰是失蹤的啊。”
“說起這個,叢熙宗前不久不也才走過那條路嗎?也沒見出事……”
姬硯奚道:“烏鴉嘴,還真被你說中了。這一次,叢熙宗也著了道。這個消息,就是他們昨夜傳回來的。”
隻是姬鉞白當時不在歲邪台,便由他接收了。
姬鉞白道:“怎麼說?”
“路上起了沙暴,樓家臨時改了另一條道,就此沒了音信,超了數天也沒到潼關。叢熙宗是主辦者,且按其作風,也不可能不管這事兒,就派了弟子去查看。一條長路,兩邊都是草莽山林,隻找到一條足夠寬的岔路可以供樓家的馬車走的。他們順著那條路搜進去,結果……”
結果不用說,肯定是樓家的人沒找著,自己也搭了進去,沒了消息,這才引起了叢熙宗的重視。
羊皮卷徐徐展開,泛黃的軟皮上,九州的分界線蜿蜒曲折,如同散落的拚圖,涇渭分明而又天|衣無縫地拚合在一起。河海湖泊,崇山峻嶺,各地首府,均有標出名字。九州的最北端,則是一大片沒有劃分界限的空域——仙魔大戰的古戰場。
空,不僅意味著地廣人稀,也意味著“未知”。
唯一有標識的潼關,僅半枚銅錢大小。一條曲折的大路橫貫荒漠林野,將孤島般的潼關與九州連了起來。
要是沒有沙暴,樓家原本該走的就是這條路。
路旁分布了不少細小的岔路,大多無名,且越畫越細,“無疾而終”,顯然是無人走到過儘頭。唯一的一條有清晰標注的岔路,名喚“雪狐道”,距潼關僅有十多裡遠。
樓家和叢熙宗的弟子,都是進了這裡之後失蹤的。
簡禾不由自主地念出了那個名字:“雪狐道?”
雖然她已第五次踏足九州這片土地,但一直都沒解鎖過古戰場的地圖。聞名遐邇如潼關者,倒是有所耳聞,這種旮旯之處,就不能怪她沒聽過了。
姬鉞白看出了簡禾的疑問,道:“古時候,此道一年大半的時間都冰封著,有雪狐成群結隊地出沒,故得其名。但現在已經換了字了。”一頓,飲了口茶,續道:“變成了鮮血之血,壺腹之壺。”
簡禾愕然道:“為什麼?”
字一改,讀音也不同了,跟原本的意思也天南地北……
“雪狐”還稱得上是可愛有趣,可“血壺”,就怎麼聽怎麼瘮人了。
姬硯奚搖頭,道:“這路以前還是有人走的,隻是近年來,不知是否受古戰場異動影響,魍魎邪物增多,常有獵戶村夫在該處被魍魎襲擊。為了形容此處吞人不吐骨頭,當地人就換了這個叫法,哪知越傳越廣。”
“難道這回出現了一隻前所未有、窮凶極惡的魍魎?”
“我看未必。二十個村夫被吃掉,我信,樓家人全軍覆沒,我也信。但若說叢熙宗的弟子也一個都沒跑出來……”姬鉞白一哂,道:“你們信麼?”
眾人想也不想便搖頭。
開什麼玩笑,叢熙宗,威名赫赫的宗派爺爺,連今時今日的赤雲宗也得被壓一頭。宗內門生人人天賦上乘,修為過人。而被選到仙盟大會的弟子,更是優中之優。什麼魍魎會有那麼大的胃口,能悄無聲息地吞了他們?
仙門中人鮮有怕事之人。越是古怪的地方,就越能勾動人的好奇心與征服欲。反正一切的物資準備就緒,姬硯奚等人初生牛犢不怕虎,便提出想提早出發幾日,趁著順路,進那邪門的“血壺道”看個究竟。
出人意料的是,姬鉞白並沒有攔著他們,隻囑咐了他們萬事小心,同意了讓他們明日出發。
回房以後,正是午飯時間。桌子上已擺好了飯菜,簡禾揭蓋一看,心中一動——這都是上一次回玉柝時,她特彆愛吃的東西。有一些甚至是蝶澤沒有的。不用問,定然是廚子特意學的。
隻是,沒想到姬鉞白會記得。
她兀自怔愣著,後方,姬鉞白洗乾淨了手,道:“怎麼了?”
簡禾回過神來,放下了蓋子,若無其事道:“沒什麼,我在想,你會不會困得不想吃飯而已。”
“不至於。”姬鉞白莞爾:“先用膳吧。清早時候還挺困的,現在倒是緩過來了。”
二人坐下。簡禾執起筷子,斜睨著他,道:“活該唄,誰讓你畫我臉,昨晚搓得我臉都蛻掉了一層皮了……你居然還笑?”
姬鉞白無辜道:“可這畫王八……不是邇邇你要求的麼?”
簡禾道:“重點是畫王八嗎?我可沒叫你用來路不明的墨水畫啊?”
“嗯,是我的錯。”姬鉞白低低地笑了起來,胸膛微微震動,聲音仿佛帶了小勾子,輕輕地撓著簡禾的耳膜:“說起這個,我忽然想起來,邇邇,你還欠我一次懲罰。”
簡禾警惕道:“你還想畫?說好了,這次不許畫臉。”
“不畫了。”姬鉞白搖搖頭,不經意地道:“玩了這麼多回,每次懲罰都是畫王八,難免膩味。不如,便把欠著的這一次改成‘真心話’,如何?”
簡禾猶豫了一下,道:“你想問我什麼嗎?”
“同意了?”姬鉞白夾了一塊辣菜,放入簡禾碗中,笑了笑,道:“現在還未有想知道的,以後想到了自會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