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雲淮聲音低淡,提醒說:“地上涼,墊著坐。”
他把衝鋒衣的外套遞過去,讓她墊著坐下。
衝鋒衣的布料挺括,墊坐在還汲著水的草坪上,很快隔絕掉涼意。
季雲淮屈膝坐下,單腿伸展著,比平日裡多了幾分閒散的混不吝。
兩人坐在山頭上,一時間都沒開口說話。
薄幸月的瞳孔裡倒影著他現在的模樣。
無論是重逢前還是重逢後。
心動真的是一輩子的事兒。
這裡離附近的村莊近,將近傍晚,一個阿婆戴著頭巾從兩人身邊經過,手裡挽了個竹籃,裡麵裝的全是一束束顏色各異的花卉。
薄幸月拍拍手,拂去身上的幾株草,正欲跑過去問這花賣不賣。
阿婆卻搶在她前麵說:“今生賣花,來世漂亮,小姑娘你要不要買一束?”
她應該是剛趕完集回來,蒼老的臉上還浮現著幸福的神色。
薄幸月笑了笑,連忙掏錢:“那我要一束小雛菊吧。”
季雲淮看到她買的是小雛菊,就知道心照不宣這束花是獻給誰的。
後來,那束小雛菊永久地留在了鬱翠的山頭。
吳向明的遺體已然安頓回故鄉了,但他是在北疆犧牲的,這裡理應成為他魂歸的地方。
薄幸月吞吐著氣息,對著那束小雛菊敬了個軍禮,神情很是虔誠。
季雲淮跟著她站定,眉如遠山,有一道光從天上的雲中傾泄而下,讓他渾身仿若鍍了層淡淡的金光。
身後青山綿延,不過是處處埋著忠骨。
身為軍人,季雲淮肩負著無上的榮耀。
而屬於她的少年,經曆過生活的苦,也能永遠清澈明朗,對這世界滿懷善意。
薄幸月伸出手,攥成一個拳頭,移動到他的視線前。
季雲淮愣怔些許,薄唇微啟:“做什麼?”
“戰友啊。”薄幸月歪著頭,看他一眼,拖著的語調滿是驕傲,“這一次,我也算是——”
“你並肩作戰的戰友了吧。”
季雲淮原本是單手抄兜站著,倏然間把手裡伸出來。
他一低頭,與她右拳相碰,莫名肆意地輕笑了下。
……
隔天就是休假,原本隻是隊裡例行聚一聚。
後來厲處單獨把人揪過去,念叨了一通:“你們不跟一起救援的醫生一起吃個飯啊,你們幾個小子哪一個受了傷,不都是人家幫你們處理的嗎?”
接到邀請時,戚嘉禾問了原因,盛啟洲隻說奉旨行事。
戚嘉禾本來打算好好睡個幾天幾夜,一想到能當個牽紅線的差事,什麼疲憊都拋到腦後去了。
當晚,她敲著房間的門,薄幸月剛洗完澡,趿拉著拖鞋過來。
戚嘉禾雙手抱臂,笑得曖昧:“月亮,明天有個聚餐,你也跟著去唄,就當犒勞一下自己,放鬆放鬆。”
“好啊。”薄幸月答應得挺迅速,根本沒多想。
之前在普醫,到外麵聚餐、唱歌是他們常有的團建活動,她以為這一次聚餐也就隻是科室裡的幾個醫生一起。
一行人把聚餐的地點定在了火鍋店。
北疆的煙火氣很重,夜色籠罩下,不知名的小店放著近年很火的音樂,大街小巷並不比車水馬龍的江城要少幾分熱鬨。
這個點正是生意最好的時候。
老板跟他們混得熟,打了個招呼就直接給人安排到了包廂。
戚嘉禾跟薄幸月還沒過來,季雲淮也沒客氣,說:“都坐吧。”
盛啟洲拿著菜單在那兒仔仔細細看,卻慘遭大川調侃:“你小子不是到這兒吃了多少回的飯了,還擱著這兒看菜單呢……”
盛啟洲當即反駁,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我是在演練你懂嗎,等會兒薄醫生跟戚醫生過來而來,就把菜單遞過去,問她們有沒有忌口什麼的。”
他們幾個男人平時吃慣了,基本不怎麼挑食,一起喝個酒吃個燒烤是常有的事兒。
但一旦加入女性角色,這局上的風向可就變了。
兩人吵得熱熱鬨鬨的,嬉笑怒罵就沒停過。
大川突然弓著腰身沒說話,好半天憋出來一句話:“誒,你失戀怎麼過的?”
“小爺就沒失戀過。”盛啟洲自戀後,又給自己補了一刀,“畢竟到現在,二十幾年的人生都還沒開始戀過……”
盛啟洲不是不知道,上回在局上,大川就對表現活躍的呂司如很感興趣。
可那時候那姑娘滿心滿眼都是季雲淮,大川的心肯定碎了一地。
沒想到後來呂司如跟薄幸月鬨矛盾,還在部隊裡大打出手。
那之後大川對薄幸月存在一定程度的偏見。
可救人那一天,她穿戴好救援裝置,衝鋒在最前麵,半點兒猶豫都沒有。
那一刻,除了肅然起敬,他心裡什麼偏見都沒了。
呂司如走之前,大川特意跑去送她。
那姑娘眼睛腫得跟核桃似的,給他留了個聯係方式後,頭也沒回地走了。
剛乘著休假,大川把關機了好久的手機拿出來,翻到聯係人那一欄,發了個消息出去,才看到後麵的紅色感歎號。
敢情他早就被刪好友了。
看大川悶悶不樂的,盛啟洲也幫不了取經,昂著下頜,眼神一瞥,明示說:“你問隊長。”
那還是盛啟洲記憶裡唯一一次季雲淮喝醉了。
幾個相熟的人湊在一起熱熱鬨鬨的,話題談到失戀是怎麼過的之後,季雲淮沉默半晌,又咕咚咕咚把一瓶酒全喝了。
都以為像季雲淮這樣的人,不會主動敞開心扉談及這種話題。
可那個晚上,他鴉羽般根根分明的眼睫垂下,投下的陰影像暈不開的墨。
“我那時候窮到連買一張機票的錢都沒有。”
說完,季雲淮的臉色浮現出一抹自嘲的笑意。
當所有人都知道她出了國,隻有他被蒙在鼓裡一無所知。
知道她遠去重洋後,卻連一張機票都買不起,談什麼資格去找她問明白。
江城到洛杉磯距離一萬一千公裡,飛行大概需要十六個小時。
卻讓他們跨越了整整六年的時間。
他握著酒瓶,頭埋得很低,露出峻拔的後頸線,一字一句地說:“我找不到她。”
“……”
最後變成了自說自話,一遍又一遍地重複:“我找不到她。”
在最無能為力的年紀,少年人連挽留都說不出口。
席間靜默須臾。
後麵的記憶盛啟洲全忘了,他也跟著喝了個酩酊爛醉。
卻不由得感慨,也不知道是哪路神仙,是看起來清冷且毫無弱點的季雲淮愛到了骨子裡的人。